14.異教偽經(第2/6頁)

雖然照片不容辯駁地證明了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一個人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但對於韋石來說,“父親”或是“爸爸”這樣的詞依然空洞無比,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沒有太多意義的音節符號罷了。那個在照片裏露出自信笑容的男人同自己雖然有關,但他並不比那些逢雙日來鎮子裏趕場的鄉下人跟自己更親。韋石此時並不知道,他對父親的了解過程會有多麽漫長。實際上,必須要等到非常遙遠的未來,等到整個人類的命運都被徹底改變之後,韋石才能最終理解這個在照片上露出淡淡笑容的陌生人當年做出的選擇,同時也才明白那個人對自己人生的影響有多麽遠、多麽深。

按照範哲的推算,小小的年齡應該比韋石大一兩個月。當時小小身邊雖然沒有寫著具體生日的紙條,不過還是能猜出個大概。但是韋石堅定地認為小小應該是妹妹,這不僅僅因為他比小小壯實得多,更因為他覺得自己喊小小“姐姐”實在開不了口。範哲以前並沒有認真研究過這個問題,現在既然韋石非常堅持要當哥哥,他也不打算過多反對。反正從此住在東河小區這邊的人們每天傍晚就常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帶著兩個半大孩子散步的情景。中年男子總是不疾不徐地走著,不時駐足,四下眺望,偶爾陷入沉思。而那個男孩則是一步三蹦,仿佛渾身的精力多得無處發揮。時不時他還會正兒八經地大聲吩咐一旁那個瘦瘦的女孩,“小小,還不快點,去晚了羽毛球場地又沒了。”而那個女孩則是不以為忤地加快步伐,心甘情願地聽從命令。

這天散步回來還早,範哲在小區裏碰到也是出門回來的吳師傅和老太太,他倆一路說著什麽。程老太聲音大,不用抵近就聽到她在念叨:“……農歷五月間,幾十天不見一顆雨,蘇北老家怕是吃水都難了。”

吳師傅手裏提著一個瓶子,裏面裝著剛取的鮮奶。範哲知道這是給他讀高中的兒子訂的。老吳聽到母親的念叨,禁不住心煩道:“現在不同於早年間,就算塘裏沒水,也可以接上電機從河裏抽的,你不要焦愁。”

“河裏的水還不是下雨來的。”程老太覺得兒子的話有漏洞,“老天爺不開恩灑水的話,河裏那點水也是要幹的。早幾個月我就說過,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這下應驗了吧。你看看,你看看——”程老太指著周圍蔫耷耷的行道樹,“這還是隔天都有人澆著的,也幹成這樣了。以前的黃梅天會是這樣嗎?”

範哲看了下四周,覺得程老太說得不無道理。這些年的氣候的確是有點兒捉摸不定,往年間潮濕得讓人發悶的季節這些年卻經常變得火熱滾燙。晴空萬裏固然別具景象,但天天如此卻也讓人難以適應,尤其是農村,從電視新聞上看,程老太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不少地方已經出現人畜飲水困難。

韋石和小小向來不和程老太搭話,一股腦兒地躥到前面跑上樓了。範哲禮貌地朝吳家母子點頭示意。說起來,吳師傅的經歷也算有點兒坎坷。他開著一個修電器的小店,老婆去世後一直沒有再婚,守著耳背的老母親和身體孱弱的兒子過日子。據說他兒子吳新雖然身體不怎麽壯實,但成績卻一直不錯,在高中讀的是所謂的“火箭班”。吳師傅的多半心思全放在了兒子身上,有什麽好吃的總是先想著兒子。範哲知道吳師傅內心有一個秘密,這是有一次老吳喝了老酒一時高興說出來的。原來,老吳最大的願望是兒子今後能出國留學。其實老吳自己只讀過初中,按說像他這樣的一般不會有這個心思,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在什麽時候給老吳灌了迷湯,總之他將這個當成了人生的一大目標,而兒子的成績常常拔尖,老吳更是將這個目標定得死死的。其實這也不難解釋,中國的家長總是將自己人生欠缺的東西寄托在孩子身上,卻偏偏忘記把自己擁有的東西傳遞給他們。現在很多人都想辦法讓孩子留學,對這一點範哲向來不太認同。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的各個地方並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好壞之分,要說有什麽差別,也完全取決於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就拿耶路撒冷來說,那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大宗教共有的聖地,是《聖經》裏描述的“流淌著奶和蜜”的地方。但歷史上耶路撒冷卻先後十八次被夷為平地,其境遇之慘烈幾乎超過了世界上其他所有城市。雖然耶路撒冷每次都在事後得到復興,但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普通人而言,卻無疑承擔了遠甚他人的苦難。歷史記載當中那些簡單的數字,都是流淌的血以及被摧毀的生命。

範哲心中對小小有著對女兒一般的情感,他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小小能夠健康平安地長大,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至於韋石,範哲則更多地扮演著一個臨時監管人的角色。在下意識裏,他總覺得韋石的到來是一種冥冥中的偶然。在將來的某一天,這個身上籠罩著氤氳謎霧的孩子注定會離開自己和小小,去到一個神秘的、誰都無法預料的所在。其實範哲覺得這種想法有些荒謬,但就是無法甩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