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太陽墜落

北京市五棵松,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

誰都不知道是什麽讓病人竟然堅持到了今天。按照最權威的醫生的斷言,病人在三個月前就應該離開這個世界了。其實並不需要什麽專業的知識,任何人都能看出生命早已厭倦了這具軀體。他其實並不算太老,病歷上寫的是六十五歲,但是年齡與死亡的距離並不成嚴格的反比。幾年來,他整日平躺在病床上,除非有人翻動,他不會有任何動靜。幾根粗粗細細的管道插進這具軀體的幾個孔洞,提供給養,排出代謝物。看不出病人有任何難受的表現,感到難受的是看到這一切的人。雖然安樂死已經通過立法,但卻並不適用於這位病人,因為他有一個重要的指征存在,通過儀器能夠測出他的腦電圖與那些腦死亡的人存在不少差別。按照醫院最權威專家的看法,病人其實是陷入了昏迷當中。他雖然一直沒有蘇醒,但腦部的功能並未完全喪失,甚至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感知周圍的世界。這副身軀已經朽爛不堪,但似乎它的主人還不想放棄它,或者說至少還需要它再堅持一些時間。有時候會有一些奇怪的人來看望他,其中個別人還會單獨對著病人說會兒話,雖然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第一個發現異樣的是護士林小菲。當時她正在為病人更換注射液,病房的電視裏正播放中央電視台的早間新聞,今天據說將要進行一次有多國合作參與的太空實驗,引起了全世界相關媒體的關注。這時林小菲偶然低下頭,卻發現病人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林小菲立刻尖聲驚叫起來。很難批評林小菲反應過激,因為從她兩年前畢業來到這所醫院之後,就從沒見過這位病人睜開眼睛。再說,那雙突然睜大的眼睛的瞳仁居然是灰白色的,泛著妖異的光。

江哲心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非常少,準確地說就只有兩個。現在那個叫韋石的半大孩子悄無聲息地坐在墻邊,神色木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今天上午他被人緊急從地下的家中接到這裏,聽說遠在西北的母親也正在趕過來的路上。此前,韋石對江哲心的印象一直僅限於那張照片。韋石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同父親見面的場景,而現在,當那位外公口中的“陳世美”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卻發現保持平靜其實也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倒是一旁的另外幾個人對江哲心顯出更多的關切。韋石認得其中一位,是母親前段時間在北京工作期間的同事,好像姓冷。

病人囁嚅著嘴說著什麽,在場的幾位成年人輪番湊上耳朵,但最後都是一臉茫然。冷淮想了想,對另外幾個人說:“你們先出去吧,我同病人說會兒話。”看到韋石也朝外走,冷淮忙說,“韋石你留下來。這麽多年了,你也應該知道關於你父親的一些事情了。你也有權知道。”

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稍稍有些晃眼。電視裏還在播放著滾動新聞,但韋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冷淮的敘述所吸引。像是對著一位老友,冷淮輕言細語地講述著這些年來發生的所有故事。從哥本哈根的國家博弈到非洲加蓬的思辨與推想,從“新生物圈2號”裏的死亡景象到綠色伊甸園的驚天陰謀……這麽多年裏,圍繞著“拂石猜想”發生的故事雲譎波詭、起伏跌宕,而絕大多數世人對此一無所知。隨著冷淮的講述,韋石的眼前閃過一幅幅畫面。他驚訝於震旦紀的天之驕子還來不及炫耀成功就被前寒武紀大冰期卷入永久的黑暗,他為終於熬過了二疊紀末日的海藻抽出的第一絲新綠而歡欣,他仿佛聽見了最後一個北京猿人臨死前心有不甘的哀嘆,他為杜原終於領悟到銀河天年的壯美而心馳神往,而當聽到文婧發自梅裏雪山的那段最後陳述時,他甚至開始懷疑到底應該如何定義世上的公平與正義……

冷淮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他停下來,感覺有些疲憊。電視裏的直播還在繼續,對世人來說,這不過是一條普通的科技新聞,只有真正了解內情的極少數人才知道這是一次多麽重要的實驗。冷淮瞄了眼窗外開始西斜的太陽,這顆光球眷顧地球上的生命已經整整三十八億年了,而人類作為一個物種,承受太陽的恩澤也已超過了三百萬年。在今天之前的幾十億年裏,所有的生靈都只能匍匐在太陽的光芒底下,被動接受它賜予的機遇或是厄運,而今天,有一種生靈將有史以來第一次改變這種亙古未變的局面。

“烏圖工程”的核心是遷移太陽。最直觀的思維是通過能量噴發的方式改變太陽軌道。在NASA(美國航空航天局)提出的“氣球”方案裏,人們計劃從太陽色球層打通到太陽內核的通道,即有意識地引導太陽內部核聚變能量定向噴發。但經過仔細計算,即使人類能調配太陽能量的百分之三十,也無法達到“烏圖工程”的要求,更何況這種方式很可能令太陽的聚變模式發生大規模紊亂,甚至導致太陽壽命縮短等不可預期的嚴重後果。最終,“氣球”方案被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