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第一章 埃爾亨朗的慶典(第2/7頁)

站在我左邊的那個人——一個身材矮胖、皮膚黝黑的卡亥德人,頂著一頭油膩的頭發;他穿著一件厚重的金綠色相間的皮外套和一件厚重的白色襯衣,還有一條厚重的馬褲;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沉重的銀鏈子,鏈環有手掌那麽寬——一邊拼命地出著汗,一邊答道:「是很熱。」

我們擠在平台上,周圍是市民們一張張仰起的臉龐,就像整整一河灘圓圓的褐色鵝卵石。鵝卵石中間閃著雲母的光芒,那是幾千雙專注的眼睛。

國王踩著一塊原木踏板從平台走向拱橋的頂部。拱橋頂部的兩根方柱尚未合龍,高高地聳立在人群、碼頭和河流上方。國王往上爬的時候,人群騷動起來,開始不停地大叫:「阿加文!」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人們也沒指望他會有回應。戈斯瓦樂手們奏出了最後一記聲若雷鳴、極不和諧的巨響,隨後停了下來。全場一片沉寂,陽光照射著城市、河流、人群和國王。下方的泥瓦匠事先已經啟動了一個電動絞盤。國王走向高處的時候,拱橋的拱頂石也被高高地吊了起來,隨後安放在兩根方柱之間的缺口當中。雖然這塊巨石重達數噸,安放時卻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兩根方柱合而為一,一道拱橋就此造就。一名泥瓦匠拿著泥刀和木桶,站在腳手架上等候著國王;其他工人全部順著繩梯滑了下去,活像一群跳蚤。國王和那名泥瓦匠跪倒在踏板上,跪倒在太陽與河水之間的高處。接著,國王拿過泥於,開始往楔石與方柱的接縫處抹灰泥。他不是簡單地擺擺樣子就把泥浐還給泥瓦匠,而是有條不紊地幹了起來。他用的水泥帶一點點桃紅色,跟其他地方抹的灰泥顏色不同。我看著國王辛勤勞作了五到十分鐘,然後又問左邊那個人:「你們的拱頂石上抹的都是紅色灰泥嗎?」這樣問是因為河的上遊高聳著一座美麗的老橋,那座老橋的拱頂石周圍也是同樣顏色的灰泥。

那個男人——我得交代一下那人是男的,因為前面我都說過「他」和「他的」了——一邊擦著黝黑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答道:「遠古時期,拱頂石都是用骨粉和血混合而成的灰泥固定的,人的骨頭和血。你知道,沒有這種血脈的連結,拱橋就會坍塌。現在我們用的是動物的血。」

他就這樣不時跟我說著話,很坦率,不過還是很小心愛說反話,始終意識到我是從外星人的角度進行觀察和判斷。身為與世隔絕的種族的一位大人物,能有這種意識是十分不同尋常的。在這個國家裏,他是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我不是很確定歷史上出現過的那些稱謂——元老、首相、議員——哪個最適合描述他的職務;他的頭銜在卡亥德語裏的意思是「國王的耳朵」。他是一個領地的領主,也是這個王國的貴族,總之是一位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他名叫西勒姆·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

國王似乎已經幹完活了,我不由得一陣歡欣雀躍;可他卻沿著拱頂下方蛛網般的踏板走到拱頂石的另外一邊——拱頂石當然是有兩個邊的——接著又忙活了起來。在卡亥德王國,著急是沒有用處的。卡亥德人談不上冷靜,但卻非常執著,非常固執,也非得抹好接縫的灰泥不可。瑟斯大堤上的人群心滿意足地看著國王忙活,可我卻覺得很煩躁,很熱。以前我從沒有在冬星覺得熱過,以後也再不會了。總而言之,我沒有心思去欣賞眼前的盛況。我穿的這身衣服適用於冰原世紀,卻不適合在太陽底下站著。裏三層外三層的衣服——機織植物纖維、人造纖維、皮毛、皮革——組成了一套抵禦嚴寒的厚重盔甲,盔甲裏面的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曬蔫的蘿蔔葉子。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轉頭注視聚集在平台固圍的人群和其他遊行隊列。那些領地和部落的旗幟在陽光下紋絲不動,色彩鮮明。我沒話找話地問伊斯特拉凡這個是什麽旗、那個又是什麽旗。現場一共有好幾百面旗幟,有些旗幟甚至屬於佩靈風暴邊界和科爾姆大陸等偏遠地區的領地、家族以及部落。不過對於我問到的那些,他都能如數家珍,一一道上名來。

「我本人就是來自科爾姆大陸。」當我贊美他的博學時,他說道,「畢竟,了解各個領地就是我的使命所在。它們都是卡亥德王國的屬地。統治這片土地就是統治這些領主,只不過這個目標從未實現罷了。你聽過這樣的說法嗎?卡亥德並非一個國家,只是一個內訌不斷的家庭!」我沒有聽過這種說法,而且懷疑這是伊斯特拉凡自己杜撰出來的;這句話明顯帶著他的印記。

這時,另一位科尤雷米成員奮力擠過人群,來到伊斯特拉凡身邊,跟他交談起來——科尤雷米相當於卡亥德王國的上議院,伊斯特拉凡是該機構的領袖。來人是國王的堂弟佩米爾·哈吉·雷姆·伊阿·泰博。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神態略顯傲慢,還不時地笑一笑。伊斯特拉凡臉上不住地往下淌汗,像陽光底下的一塊冰,而他的反應也像冰一樣圓滑冷靜。他大聲回應著泰博的喃喃低語,語氣中帶著一種隨意的優雅;相形之下,對方簡直就像一個傻瓜。我一邊看著國王抹灰泥一邊聽著他倆的談話,但除了發現兩人之間有敵意之外,什麽也沒聽出來。不管怎樣,這事兒跟我無關,我只是對這些人的行為舉止很感興趣。這些人以古老的方式統治著這個國家,掌管著兩千萬人的命運。在愛庫曼人手中,權力已經成了一樣極其微妙復雜的東西,只有頭腦精妙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而在這裏,其微妙程度還很有限,一切還都相當明了。比如伊斯特拉凡,他認為一個人的權力就是其自身存在的外延;他做的任何手勢都不會沒有意義,他說的每一句話也都會有人聽從。他知道這一點,而這樣的意識又使他比大多數人都更顯得有分量,讓他仿佛別有一種重量,令人不可小視,舉手投足都散發著高貴的光芒。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功成名就。但我不信任伊斯特拉凡,他做事情的動機永遠含混不清;我不喜歡他,卻又能感覺到他的威嚴並做出相應的回應,一如面對陽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