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第一章 埃爾亨朗的慶典(第4/7頁)

雪還在下,是溫和的春雪,比剛剛過去的解凍期裏那種沒完沒了的雨要舒服多了。四周一片蒼茫,很安靜,我在埃爾亨朗宮裏摸索著往前走,中間只迷了一次路。埃爾亨朗宮是一座城中城,圍在墻裏的是一大片宮殿、城堡、花園、庭院、回廊、廊橋、地道、小樹林和地牢,是在長達幾世紀裏發展到極致的偏執狂的產物。淩駕於這一切之上的是王室宮邸那高峻陰森、裝飾繁復的紅色墻垣。在王室宮邸居住的只有國王一人,其他的人——仆役、工作人員、領主、大臣、議員、護衛,一應人等——全都住在埃爾亨朗宮圍墻裏的其他宮殿、城堡、要塞、兵營或者住宅裏面。伊斯特拉凡住在紅角宮,能住在這裏表明他最受國王的恩寵。這座宅邸建於四百四十年前,是埃姆朗三世為自己最寵幸的妃子哈爾梅斯修建的,這位妃子的美貌至今還為人們津津樂道。哈爾梅斯後來被內陸集團雇用的殺手綁架、毀容,最終被折磨成了傻子。埃姆朗三世隨後大肆報復,一直到他四十年後去世時,他的仇恨依然沒有平復,因此他被稱為「不幸的埃姆朗」。這個悲劇已經很久遠了,那種恐怖的感覺已消失無蹤,只是在這幢房子的石頭和陰影裏,似乎隱隱還有背叛和憂傷的氣息。房子前有一個帶圍墻的小小花園;園中有一個塞萊姆樹蔭翳之下的池子,池中巖石嶙峋。借著窗子射出的微光,我看到雪花、還有樹上掉下的線狀白色孢子囊,飄飄灑灑地落入黑色的水面。伊斯特拉凡站在門口等我,一邊看著悄然下落、似乎永無停歇的雪和種子。那麽冷的天,他居然沒戴帽子也沒穿外套。他平靜地跟我打了招呼,帶我進屋。屋裏沒有別的客人。

我心裏有些疑惑,不過我們馬上就坐到了餐桌邊,而用餐的時候是不談公事的;更何況,我的注意力立即便被餐桌上的菜肴吸引了。菜肴極其美味,即便是最常見的面包果也做得不同凡響,我從心底裏贊嘆這位廚師的手藝。晚餐之後,我們坐到爐火邊上,喝起了熱啤酒。在這個星球上,常常是一杯酒還沒來得及喝完就結冰了,喝酒的時候你得在餐桌上隨便找樣東西來敲開冰塊。可想而知,熱啤酒該有多麽受人歡迎。

餐桌上的伊斯特拉凡談笑風生;現在跟我隔著火爐相對而坐,他卻變得沉靜寡言起來。來冬星已經快兩年了,我還是不能以本地人的眼光看待這個星球的人們,遠遠不能。我曾經努力過,不過每次我都會下意識地將對方先看作一個男人,然後又看成一個女人,將他依照我所在的種群進行歸類,而這樣的歸類對他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因此,現在我一邊吮吸著熱氣騰騰的酸啤酒,一邊在想,伊斯特拉凡在飯桌上的表現女裏女氣,很有魅力也很擅長社交,但是缺乏實質,華而不實,同時又太過精明。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溫柔逢迎的女性特質,我才不喜歡他不相信他?將這個人看作一個女人實在是不可思議——這個人現在就在我的身邊,冷森森地,坐在火爐邊那個陰暗的角落裏,這個人有權有勢,喜歡冷嘲熱諷——但每次想到他是個男人的時候,我心裏就會有一種虛假的感覺,一種面對偽裝的感覺:究竟是他在偽裝,還是我自己在他面前偽裝呢?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和,也算響亮,但是不深沉,不像是男人的聲音,可也不像女人的聲音……等等,這個聲音現在在說什麽?

「很抱歉,」他說道,「我不得不一再推遲邀你來舍下作客的快樂。拖了這麽久,至少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我們之間不再存在誰罩著誰的問題了。」

聽聞此言,我一時間迷惑不解。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是我在朝廷的保護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難道他的意思是說,因為他安排了我明天覲見國王,我就可以平步青雲、跟他平起平坐了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他沒有作聲,我的話顯然同樣讓他困惑不已。「呃,你知道,」最後他終於說道,「現在……你應該明白,我以後不會在國王面前幫你說話了。」

聽他的語氣,似乎不好意思的人不是他,而應該是我。顯然他這次邀請我來是有深意的,而我卻茫然無覺,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不過我的失誤是禮節上的,他的失誤卻是道義層面的。我最先的反應就是,我一直以來都不信任伊斯特拉凡是對的。他這個人不僅圓滑、強勢,而且還不講信用。我來到埃爾亨朗之後的這段時間裏,是他跟我交流、回答我的問題、派醫生和工程師對我的身體和我的飛船進行調校,把我介紹給我需要認識的人,慢慢地改變我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頭一年我被人認為是一個超乎想象的怪物,現在則成了一名神秘的特使,並且很快就要得到的國王的認可。而現在,將我擡舉到了如此危險的高位之後,他卻突然冷酷地宣稱,他不會繼續支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