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RTEEN 第一十三章 押往自願農場(第2/7頁)

當天夜裏,車上死了一名乘客,肛門和嘴部大出血而死。他的腹部也許被人用棒子打過,也許被人踢過。沒有人采取搶救措施,也根本無法搶救。幾小時前,有人給了我們一個裝著水的塑料罐,水早就被大家搶著喝光了。那個人剛巧挨著我坐,我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膝蓋上,這樣他的呼吸可以暢通一些——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死去了。我們每個人都是赤身裸體,不過他死以後我就有「衣服」了一一他的血塗抹在我的雙腿和雙手上,幹了之後就成了一件僵硬的褐色外套,可惜一點也不暖和。

夜間的寒意愈來愈濃,我們只能緊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那具已經沒有任何用處的屍體被推到一邊。其他人整個晚上都擠成一團,顛簸搖晃的動作也都是一致的。我們這個鐵盒子裏一團漆黑。我們應該是行駛在某條鄉村公路上,後頭沒有車;就算你把臉緊緊貼在那張鐵絲網上透過門縫往外看,也只能隱約看到黑暗和飄落的雪花。

飄揚的雪、剛剛降落的雪、降落已久的雪、雨夾雪、再次結凍的雪……這些在歐格瑞恩語和卡亥德語中都有各自對應的專有詞匯。據我的統計,卡亥德語(我對這門語言的掌握要比歐格瑞恩語好)中用以表達不同種類、不同狀態、不同階段、不同性質的雪的詞有六十二個。這還只是描述已經降落下來的雪,此外,還有一系列表示不同降雪方式的詞,一系列表示冰的詞,二十多個表示溫度範圍、風力強弱、降水類型的詞。那天夜裏,我坐在車上,努力在腦子裏把這些詞羅列出來。每想到一個新詞,我就把列表再回想一遍,將這個新詞按首字母順序插進去。

天亮之後,卡車終於停了下來。大家沖著門縫外大嚷:車上有一個死人,快來弄走。我們輪流叫喊著,一齊用力敲擊車廂的側邊和車門,把整個鐵盒子弄得暄囂震天,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忍受了。沒有人過來。卡車就那樣靜靜地停了幾個小時。最後,外面終於有了聲音,卡車搖搖晃晃地從一片冰面上滑過,重新上路了。透過門縫,可以看到外頭陽光充足,已經快到中午了,我們現在正行駛在一片樹木繁茂的丘陵上。

卡車繼續行駛了三天三夜——從我醒來之後算一共是四天四夜。卡車沒有在檢查站停靠,我想它也許根本就沒有經過任何市鎮。卡車沒有確定的行走路線,一副很隱秘的樣子。有時候會停下來交換司機、給電池充電;

還有些時候停的時間比較久。至於為什麽停,坐在車廂裏的人就無從知曉了。有那麽兩天,車子從中午一直停到天黑,似乎被遺棄了,不過到了夜裏又重新上路。有一天,大概在中午的時候,有人從門上頭那個活板窗裏遞了一大罐水進來。

加上那具屍體,我們一共有二十六個人,也就是十三對。格森人常常以十三、二十六、五十二為計量單位,肯定是因為二十六天的月亮周期構成了他們亙古不變的月份,也同他們的性周期基本吻合。那道鐵門相當於我們這個車廂的後墻,那具屍體被扔到那邊,緊貼著鐵門,這樣可以讓它處於冰凍狀態。我們其他人每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就是這個人的領地,白天我們都在自己的地方或坐或躺或蹲;到了夜裏,嚴寒難耐的時候,大家便一點一點聚攏,最後變成擁有共同空間的一個實體,中間溫暖,外圍冰冷。

車裏的人都很好心。大家覺得我和其他兩個人——一位老人和一個咳嗽非常厲害的人是最不抗凍的,所以每天夜裏我們三個人都是待在二十六人團體的中央。這個位置最暖和,而且不是我們爭來的。每天夜裏,我們很自然地就待在這個位置了。人類尚未失去的這份善良真是一樣寶貴的東西。說它寶貴,是因為當我們最終赤裸著身子待在黑暗和嚴寒中時,這就是我們擁有的全部。我們這些曾經那麽富有、那麽有權勢的人,最終也只剩了這麽一點點僅存的善良。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予他人。

雖然車上很擁擠,大家擠成一團以度過漫漫長夜,彼此之間卻還是很疏遠。有些人因為藥物變得麻木,還有些人也許原本就不善於社交。不過有一點還是很奇怪,這二十五個人當中,沒有人對全體人員說過話。大家都很善良很堅忍,始終保持著沉默。我們擠在這個陰冷黑暗的車廂裏,人人都可能死去。我們不停地相互碰撞,隨著車子一起搖晃,彼此擠作一團,吸入別人呼出的氣體,像生火一樣將所有人的熱量聚集起來——不過彼此還是那麽陌生。同車人的名字我一個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車停了好幾個小時。我想他們是不是要把我們扔在一個邊遠的地方,任由我們自生自滅了。這時候,車上有一個人開始跟我搭訕。他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故事發生的地點是歐格瑞恩南部的一座工廠,他曾經在那兒工作。他跟我講他是怎麽得罪了一個工頭,由此便麻煩不斷的。他不停地說著,聲音低沉柔和,一只手一直搭在我的手上,似乎是為了保證我能集中注意力。太陽西斜,車子突然轉過一處路肩,一道光柱透過那道窄窄的窗縫射了進來;突然,在車廂裏我們也能看清東西了。我看到跟我說話的是一位姑娘,身上臟兮兮的,不過很俊俏,臉上是麻木倦怠的神色。她一邊說話一邊仰視著我的臉,帶著羞怯的微笑,希望能夠得到我的安慰。這個年輕的歐格瑞恩人正處於克慕期,對我動心了。就這麽一次,有人向我提出了索取的要求,可我卻沒法滿足對方。我起身走到窗縫跟前,佯裝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瞧一瞧外面,很長時間都沒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