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RTEEN 第一十三章 押往自願農場(第3/7頁)

當天夜裏,卡車在長長的陡坡上上下下地爬行,不時會莫名其妙地停下來。車子每次停下,我都能感受到車廂外冰冷而漫無邊際的寂靜。我們是在一大片高海拔的荒地上。處於克慕期的那個人仍然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位置,還在找機會撫摸我。我再次起身,久久地把臉緊貼在窗口的銅絲網上,新鮮空氣像一把剃刀一樣割著我的喉嚨和肺部。我抵在鐵門上的雙手開始麻木了,我想我的手終於長凍瘡了,我呼出的氣體在我的嘴唇跟鐵絲網之間搭起了一座小小的冰橋。我用手指把橋弄斷,這樣才能轉身,回去跟其他人擠在一起。我冷得發抖,這種顫抖我以前從未體驗過,那是一陣陣急劇的痛苦的痙攣,就像高燒時的抽搐一般。卡車又啟動了。車子的聲音和動作給人一種溫暖的幻覺,驅散了那片冰冷、深沉的寂靜。但夜裏我仍是冷得無法入睡。我猜夜裏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一個相當高的海拔行駛,不過這也很難說,在那樣的情況下,根據人的呼吸、心跳以及精神狀態做出的判斷都是靠不住的。

後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們是在翻越塞姆本斯延山,汽車已經爬上了九千多英尺的高度。

我並沒怎麽覺得餓。我記得自己的最後一頓飯是敘斯吉斯府上那頓漫長沉悶的晚餐。在康德爾夏登監獄他們應該喂過我東西,不過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在這個鐵盒子裏沒有東西可吃,我也並沒有想到吃。但口渴卻一直折磨著我們。每天會有那麽一次,車子停下,車廂後門的那個活板孔——顯然專門就是派這個用場的一打開;我們中有一個人把那個塑料罐子塞出去,很快塑料罐子就會裝滿水,挾帶著一股刺骨的寒風,被人從孔裏塞回來。我們沒辦法平均分配這些水。罐子在大家手上傳遞,誰拿到就狠狠喝個三四口,然後罐子就被下一個人奪走了。沒有一個人出來充當分配者或是監護者。那個咳嗽的人現在已經發起了高燒,卻沒人采取任何措施要給他多留一口水。我提議過一次,我旁邊的人都表示同意,但就是沒見任何行動。水的分配基本上還是很平均的,沒有人試圖要多喝,但沒幾分鐘水就喝光了。有一次,最後那三個人,就是挨著車廂前壁的人,沒能喝上水,罐子傳到他們手裏的時候已經空了。接下來那一天,他們中有兩個人堅持要排到最前面,其他人也同意了。第三個人仍然捲在車廂前頭那個角落裏沒有動彈,也沒有人站出來讓大家把他那份留下。那天是我們上車後的第四天。為什麽我沒有試一下呢?我不知道。如果沒喝到水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努力爭取應屬於我的那一份。我知道那個病人以及其他人都很渴很痛苦,對此我感同身受。我對這一切無能為力,於是也就像他們一樣,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我知道,如果身處這種境況的是其他人,他們的反應會十分不同。可我眼前的是歐格瑞恩人,他們從出生起就接受這樣的訓練:協作、從眾、服從上頭的意志。他們身上獨立自主的特性被大大削弱,他們已經幾乎不會憤怒了。他們組成了一個整體,我也成了其中之一。在夜間,我們蜷縮成一團,從其他人身上獲得熱量,這個蜷縮的團體就是大家的避難所,給每個人帶來切切實實的安慰。但這個團體沒有代表,只是一個松散的被動團體。

意志被磨練得更為堅強的人也許能做得更好。他們會彼此更多地交談,會更公正地分享飲水,會給病人更多的照顧,他們的精神狀態也會更加高昂。我不知道是否會這樣。我只知道卡車裏的情形。

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從我在車上醒來算起的第五天早晨,車停下來了。我們聽到外面有人說話,還有人不停地吆喝。有人從外面拉開了車廂後門的門閂,門一下子大敞開來。

我們一個一個慢慢走到門口,有人是手腳並用地往前爬,然後或跳或爬到地面上。自己下來的有二十四個人。還有兩個死人被拖了出來:一個是之前死去的,還有一個是後來兩天沒喝到水的那個人。

外面寒氣逼人,白雪反射著白色的日光,那麽冷,那麽炫目。相比之下,那個臭氣熏天的車廂倒成了庇護所,讓人有些不舍,有些人甚至還哭了起來。我們擠擠挨挨地站在龐大的卡車邊,赤裸的身體臭氣熏天。我們這個小團體、在夜間抱成一團的小實體,就這樣暴露在刺目無情的日光裏。他們讓我們分開,排成一排,領著我們向數百碼外的一座建築走去。房子的金屬墻壁、覆蓋著白雪的房頂、四周茫茫的雪原、冉冉上升的太陽之下那重疊的山巒、浩瀚的天空一這一切都太過明亮,仿佛在顫抖、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