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繩記事(第2/7頁)

稻米已經連續好幾年收成不好了。雨水不像以往那麽豐沛,而山頂流下來的泉水到了夏天也只剩涓滴細流。眼睛銳利的年輕人說,他們覺得西方遠處的雪峰正在逐漸失去白發,像老人逐漸禿頂一樣。人們吃野菜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孩子們也在幫忙捕捉鳥兒和樹鼩。但是,就連這些食物來源似乎也在逐漸衰減。

我查閱了過去一百年裏的雨水和收成記錄,像這樣的幹旱從未有過記載。會不會是山腳下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從而導致了這一切?

我問行商們有何看法。他們只是聳聳肩,“我們聽說四處的天氣都變得奇怪了,北方的中國在鬧幹旱,而南邊的伊江居然刮起了龍卷風。誰知道怎麽了?變了就是變了,沒道理。”

明天,托穆和行商就要走一段漫長的山路下山,於是,我邀請他們今晚住在我的房裏。筏和昂總是有很多山下世界的好故事可講,而托穆看起來也是個知道很多趣事的人。

我給他們煮了我最後的稻米,配上甜竹筍和腌生姜。托穆舔了舔嘴唇,稱贊我的廚藝。我笑了,有點難為情。飯後,我們圍著火堆坐下,喝著米酒聊天。

我問托穆,他是做什麽的。他沉默了一會兒,撓撓頭,笑了,然後對筏說了一長串話。筏似乎很困惑,聳聳肩對我說:“他說他研究疾病,發明蛋白質——我猜那是一種藥吧——用來治療疾病。不過我沒怎麽弄明白,他說他不看病人,也不配藥。他只提供想法。”

這麽說他也算是個醫者了。這當然是個高貴的職業,而我對任何想醫治別人的人都充滿敬意,不管他有多麽奇怪。

我問托穆願不願聽我講講萳族人的一些老醫書。就連刺可這樣技藝高超的人也記不住全部的知識,他如果遇到沒有見過的疾病,也經常得參考老醫書。先祖傳給我們許多智慧,是付出了很多勇者的生命才換來的——他們的探索跨過了醫藥和毒物的界限。

筏把我的話翻譯過去之後,托穆點點頭。我站起身,取來了一堆打結的繩團。我展開繩子,手指沿繩滑下,讀出症狀和相應的療法。

可是托穆卻並沒在聽筏的翻譯,而是盯著我們的繩結書,眼睛瞪得比茶杯口還要大。他打斷了筏,吐出一連串咬字不清的話。我看得出來,他十分激動。

“他以前從來沒見過結繩,”筏說,“他想弄明白你是怎麽做到的。”

行商們看著萳族人結繩已經很多年了,見慣不怪。我也見過他們用紙上的記號來記錄采購和存貨——藏文,漢文,緬甸文,那迦文——不同的行商用不同的文字。雖然這些字看起來很不相同,但我覺得這些墨水印跡都是死氣沉沉、扁平醜陋的。萳族人不寫字。我們打結。

通過結,我們能讓祖先們的智慧和聲音保持新鮮。拿一條長麻繩,柔軟而有彈性;把它伸展開,旋轉一下,讓它有合適的張力和扭力。繩子上可以打出三十一種不同的結,分別對應著唇與舌的不同形狀,發出不同的音節。一旦像念珠一樣穿到一起,這些結就組成了字詞、語句和故事。言語獲得了實體的形態。手拂過一串繩結,你就能在指間感覺到打結者的思想,進而通過繩結聽到他們的聲音。

打好結的繩並不會保持筆直。結在繩上施加了張力,讓繩自己卷曲起來,扭轉,彎折,最後向某個形狀靠攏。一本繩結書並不是一條直線,而更像一座復雜的雕像。不同的結會讓卷曲的麻繩顯出不同的形狀,只需瞟一眼,就能看到言辭的流向和輪廓,節律與韻腳在這裏化為實實在在的跌宕起伏。

我出生時眼神就不好,只能看清楚幾尺內的東西,而且用眼太久就會頭疼。但是,我的手指一直很靈活。父親說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對不同的繩子和繩結的特性有很快的感悟。我有一種天賦,能夠在腦海中看見繩結如何改變繩子上的張力,一點點微小的力量如何推拉繩子,讓它定型在最後的狀態。每個萳族人都會打結,但只有我的眼睛能在第一個結打下之前,就看到繩索最後的形狀。

我一開始只是抄寫者——拿來那些最古老的、快要開線散架的結繩書,觸摸並記憶繩結的順序,然後用新鮮的麻繩重新創造它們,讓每一個繩結、每一處扭曲都忠實地重現,直到麻繩自己蜷曲成固定的形狀,成為原書的一份精確復制品,讓村莊裏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也能夠觸摸與學習往昔的聲音。

後來,父親去世了,我成了首領和記錄者,我開始打自己的結。我結下日常實用的事情:行商每年開出的價格,以保證我們不會被騙;藥師發現的舊草藥的新用途;天氣的變化規律和播種的時間。我也結下其他一些東西,僅僅是因為我喜歡麻繩打結完畢後的某種形狀。我結下年輕男子給他們喜歡的女孩所唱的歌,結下黑暗的冬天過後新鮮春日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結下萳族人在春節時圍繞篝火舞動的身姿所投下的閃爍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