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繩記事(第4/7頁)

但如果我們能找到一種準確而快速的算法,能夠預測一段氨基酸序列的天然形狀並把它折疊起來,那麽醫學將會迎來自抗生素發明以來的最偉大的進步。這將拯救不計其數的生命——而且帶來極其可觀的利益。

時不時地,當索博因為工作而看起來疲勞的時候,我會帶他到波士頓轉一圈。我自己也挺向往這些旅行的。我的全球考察讓我成了半瓶醋的業余人類學家,而我喜歡觀察那些來自我們世界之外的人,看他們見到我們自己覺得理所應當的東西時會有何反應。通過索博的眼睛來看世界確實是非常迷人的經歷,尤其是發現哪些東西會讓他震驚,而哪些不會。

他很容易就接受了摩天大樓,把它們當做地形特征來看;但他被電梯嚇壞了。汽車、高速公路、各種膚色的人摩肩接踵讓小個子的他淹沒在人群中,這些他都能接受;可是冰激淩卻始終能給他帶來驚奇。他有乳糖不耐症,但他寧可忍受腹痛,也要享受兩勺冰激淩帶來的樂趣。他會避開狗,就算有狗鏈子也一樣;但他喜歡在廣場上喂鴨子和鴿子。

下一步,我們開始使用計算機模擬操作。索博怎麽也用不慣鼠標,而屏幕又讓他的眼睛疲勞,所以我們不得不臨時搭建一套3D系統,配上手套、目鏡還有適當的觸覺反饋。

現在,他不再是和自己熟悉的繩結打交道了。我們得看看他那預測長鏈最終形態的能力到底是通過死記硬背僵化的民間口訣得到的,還是他掌握了某種技巧,可以推廣並映射到新的領域。

通過他目鏡裏的視頻回饋,我們能看到他是如何操縱那些飄在空中的氨基酸模型、如何把它們放在一起並分析它們的屬性的。他輕輕搖晃長鏈,把幾股線拉開,又把幾股線合在一起,把側鏈塞到一塊兒去。對他而言,這僅僅是在玩一個奇怪的遊戲而已。

但他並沒取得太大進展。氨基酸和他的繩結差異太大了,就連最簡單的謎題他都解不出來。

董事會逐漸不耐煩了,開始懷疑。“你真的以為這個不識字的亞洲農民能帶來什麽大突破嗎?要是這事失敗了還被媒體曝光,那投資者肯定全躲得沒影了。”

我不得不又一次拿出我的記錄給他們看,讓他們認識到我們從前工業時代的民族裏挖掘出了怎樣的醫學知識。在亂成一團的古老傳說、迷信和偏方之中,往往隱藏著真正有見識的內核,而這些知識是可以發現並利用、從而帶來實際收益的。我們最暢銷的藥物一開始不就是從巴西的提奧克土著使用的一種蘭花裏提取出來的嗎?他們應該對我的直覺有點信心才是。

可是我很擔心。

接下來的一次遠足,我帶索博去了哈佛的賽克勒博物館,那裏有個古代亞洲藝術展。我略微知道一點萳族的歷史,他們是在銅器時代從中國北方遷到現在的地方的。我想,他也許願意看看自己的祖先所創造的古老陶器和青銅祭器。

博物館裏沒什麽人,我們安靜地四處遊蕩。玻璃展箱裏一口巨大的三足圓形青銅鍋吸引了索博的注意力,他曳著步子逐漸靠近。我緊隨其後。

這口青銅鍋叫做“鼎”,上面刻有許多漢字和裝飾性的花紋,還有些別的東西,一層更精細的圖樣,蓋住了較為光滑的表面部分。我念出展箱底部展品卡片上的文字:

“中國人用絲綢和其他細布包裹青銅器,便於儲藏。隨著一個個世紀過去,包裹物的經緯線紋路會長存在銅綠之中,即使織物本身早已腐爛殆盡。我們對古代中國紡織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這些痕跡。”

我請我們的翻譯把這段話讀給索博聽。索博點點頭,臉緊貼玻璃,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博物館的一個保安走了過來,但我揮揮手,告訴他:“不礙事的。他眼睛不好。”

“謝謝。”索博後來對我說,“他們的絲線沒有用來寫字,所以那些紋路沒有什麽含義。但是我仔細地追尋它們的脈絡,我能聽到它們的聲音,雖然很微弱。能得到一個聆聽這樣遠古智慧的機會,哪怕我不能理解,依然是一份厚禮。”

接下來的一次練習裏,索博成功地折疊了一個相當復雜的鏈。就像是他得著了什麽額外的靈感一樣,突然之間一切全都順當起來了。我們用了幾條更復雜的鏈來重復實驗,而他解決這些所花的時間甚至更短了。

我覺得他現在比我還要高興。

“什麽東西變了?”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他說,“在我們的結繩法裏,彼此距離很遠的繩結互相之間並不影響,但在你的遊戲裏卻並非如此。那些中國青銅器上留下的聲音幫助了我。紡織圖案是由一條絲線反復在自己身上打結而構成的,但一旦紡成了一個網絡,單個繩結的張力可以傳遞到四面八方,甚至其他很遠的結也能感受得到。這讓我明白了我該怎麽考慮這個遊戲,該怎樣改變我對結繩的了解才能讓圖樣和新規則相配。那些遠古的聲音確實有很多東西可以教我,但我得先知道怎麽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