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第2/10頁)

大夥兒議論紛紛,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都把目光投向禪房。

弘明法師七天前就把自己關在了禪房中,說是要閉關打坐,等香客到了再出來。弘明法師被認為是寺中唯一得道的人。只有他能夠把事情說個透徹。可是誰也不敢去驚動他。方丈有一道指示,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禪房。

香客就要來了,寺裏又出了不祥,法師怎麽還不露面?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真是急煞人也。

僧眾不約而同地這麽想。

ek,ek,ek……

像是誰在念一首聽不懂的詩。

聲音像細細的小刀在神經末梢上來回蹭。弘明法師的枯禪再也坐不住了。

他費勁地睜開害白內障的老眼,昏昏噩噩地搜索念詩的人。但迎面而來的是禪房的四壁黑暗。他坐在這幽冥深淵的底部,像佛陀未悟道前坐在菩提樹下,一時裏一籌莫展。

七天前這聲音在他的腦海中忽然響了起來,好像就在附近,在通往小村的驛道上,在冒著炊煙的農舍旁,而不是在難以捉摸的時空深處。

想到時空,法師記憶中出現了馬蜂般攪在一起的群星。那真是一團糟。它們在燒灼個不停。似乎借助這意識中的亮光,他的視力暫時好轉了。禪房內的黑暗也減弱了。鉛墻泛出沉甸甸的寒光,這使法師稍微有些寬心。

但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ek,ek,ek……

一聲聲迫近,好像就在門前。

它勾起了弘明對死的恐懼。這樣一種情緒,這些年他是少有了。即便偶爾冒出,也絕不讓外人知曉。

在公眾面前,他是得道高僧。但是,只有他明白,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俗人。

似乎有人在敲門。

恐懼轉而變成了強烈的求生願望。孤寂的弘明在心底發出叫喊:啊,不!

禪房的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他睜大眼,努力適應室內的黑暗,使勁捂著鼻子。

“空氣太汙濁了,也不開個窗戶。”他說,“這樣你會憋死的。”

這是歸隱田園的詩人,也是一位虔誠的居士,禪詩做得不錯,常來寺中與方丈談經論佛。

弘明稍稍松了一口氣,但隨即憂慮起他為何此時到寺裏來,還擅自闖入了禪房。

“他們沒有告訴你我在閉關?”

“說是說了。但他們說你一坐七天沒有動靜,實在是不放心哪。何況,寺裏的氣氛好像有些古怪。”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你應該明白,這間禪房是不讓外人隨便進來的。”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還說過八年前一位外地來的讀書人不慎誤入禪房,結果須發盡脫,暴病而亡。這些我何曾敢忘記。”

“因此你現在已經陷入與那個讀書人同樣的處境了。”弘明惋惜和痛楚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不至於吧。那個人的死,是因為法師沒有施手相救。其實以法師的修行和功德,哪裏有什麽解脫不了的困境呢。我實在沒想到大和尚的慈悲之心,在關鍵時刻竟然發生了動搖。這是什麽原因呢?”詩人輕描淡寫地一笑,有一種嫵媚。

“你在說些什麽呀?”弘明眉心菊花般地飛快一縮。

“我什麽也沒說呀。”詩人又動人地一笑。

弘明認識這位詩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詩人辭官回鄉的時候。在弘明的記憶中,詩人從沒有以這種口吻說過話。

在過去的十年中,有些心裏話,只有跟詩人,弘明才一一道來。詩人只是默默而善解地傾聽,從不發表評論。

詩人是伴隨那奇怪聲音出現的。弘明回憶,詩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韻?這一點,他以前從沒注意到,而今卻也一下想不起來,便說:

“你要讓我怎麽超度你呢?”

“超度?法師還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還沒有參透生死,是泥菩薩過河呀。這是這些年來我觀察你的心得。”

“讓你費心了啊。”弘明臉色並沒有絲毫變化。但詩人還是察覺到和尚的身體有極輕微的一顫。

“哪裏。不過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這裏耽擱的時日也夠久了,還是請法師到樊籠之外去吧。”

“這回是施主執著了。世上本無所謂樊籠不樊籠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豈不是一樣麽?”

“可是,現在還不能走呢。我還要主持這場法事,香客就要到了。這些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緣。”

詩人沉思一會兒,說:

“那也好。寺裏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詩人走出禪房,弘明心想,看來,時間之河也只是一道虛設的天險。他心底不禁湧上一陣玄痰,咳喘起來。

這具臭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吟:“相會再別離,別離再相會。秋風吹曠野,一期只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