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第4/10頁)

“這回可以把犯人帶走了。”

“祝你們成功。”

“我們還要把你帶走。我們會補償你失去的青春。”

“不。”

“為什麽?”

“因為主人死了,我也就不想走了。”

對方沉吟半晌,末了,嘆道:

“真是少有的忠心耿耿的機器人。”

詩人又謙虛地一笑。他一生只做分內之事。對方剛才提到了他失去的青春,使他忽然有一種解脫感。

夜色像一層皮似的蛻去。清晨的紅霞愈來愈古怪。

但香客沒有準時到來。

像往常一樣,僧眾做了早課。然後,弘明說:

“現在我們再準備一些東西。”

話音剛落,便有兩名僧人擡了一個大箱子出來,置於法堂上,把它打開。小僧慧安看到,那裏面盡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金屬的管子和漏鬥,六角形的晶體,閃閃發光的鏡子,等等。

慧安記不起在哪次法事上用過這些法器,也不知曉寺廟庫房裏竟藏有這等寶貝。是不是從方丈那間神秘的禪房裏取出來的呢?

他正想著,便聽弘明吩咐眾人把這些物件置於伽藍七堂的門前瓦上,以及佛像的頭頂手中。

“是為香客準備的嗎?”慧安悄聲問身邊的一名老僧。

不料被弘明聽見了。“為香客,也為各位。”法師慈悲地看著慧安說。

這時慧安忽地看見,方丈弘明一向血氣充盈的紅彤彤臉龐,竟露出疲憊的黃色,顯出了他實際的衰老。他吃驚不小。

弘明似乎不願被徒弟們打量,背轉了身去。

整個上午是在靜靜的等待中度過的。真是前所未有的靜。好像世界融化了。靜到深處時,佛畫上的韋馱都快耐不住像是要跳下來。

有人不覺心生這樣的想法:夜裏的蚊聲,響在窄屋裏,覺得勝過雷霆。

這靜謐襯托著光天化日,有一種把人的五臟六腑都要壓迫出來的感覺。當風兒也停下時,空氣中彌漫開一股腥味,像是不遠處有人開了個屠宰場。

忽然,頭頂墜下一團淒厲的叫喚,把大家嚇了一跳。一群七零八落的大雁正朝西方飛去,披著像被火燎過的羽毛。阿彌陀佛,眾僧看得口吃心跳,逐一把目光收回,看向在法堂正中結跏趺坐的弘明法師。

沐了浴,換上最好的袈裟,弘明就一直閉眼坐在法座上。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弘明頭頂籠罩著一圈隱隱約約的、不注意看就看不出的藍光。奇怪的是,隨著這光環的升起,僧眾的焦灼也逐漸平定了。

香客會是怎麽一個來法呢?

中午,天空開始發紅。那早晨還在東方滯留的彩霞,此時已整個兒罩在寺廟上方,發出沉甸甸的光焰。從偶爾裂開的雲縫間,似可看見翻滾的火舌,像是鮮紅灼熱的內臟。

雲朵淋淋地壓下,雲腳碰到樹梢,後者立時彎卷枯萎。待在天井裏的僧眾,感到了熱浪的難以抵擋,紛紛跑回殿內。

慧安看見,在雲層深處,似乎有一個小小的雲眼,連通著遙遠的世界,神秘莫測。

紅雲在一定高度停止了運動。這時伴隨著濃烈的腥味,雲縫中飄落下紛揚的雪花。那真是天下最美麗的紅雪啊,一落到山門外,便引起雜草和樹木的熾烈焚燒。

分明是天火哪。

慧安抑制不住心中恐懼,和僧眾齊齊發一聲喊,便朝兩廂的柱子和佛像後面躲去。

但寺廟並沒有被點燃。紅色的雪接觸到寺廟,便被四面八方冒出的藍光消融了。置放在各處的“法器”起作用了。

弘明仍打坐在法堂中央,垂著眼瞼,對身外變故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只是在冥想。環繞他頭頂的那個春日夢境般的藍色光環,越來越明亮了。

但慧安從柱子後面偷偷看見,大滴的汗珠正從方丈額頭上沁出來。

幾束火舌突破山門藍光的封鎖,闖進法堂,挨到弘明身邊。法師頭上的光環立即變得明亮得不能直視,並迅速長大。它就像一輪柔順如水的彎刀,把火焰一一斬斷,使它們萎頓熄滅。

這一切來得那麽自然,而弘明始終沒有動一動身、睜一睜眼。慧安看得目瞪口呆。

似乎是一場表演哪。而壓軸戲尚沒有正式開鑼。

這就是香客麽?

過了一會兒,慧安注意到,寺外的雲霞正由暗紅色向藍白色轉變。那個小小的雲眼逐漸長大,裏面竟現出一片遼遠晴朗的星空,在眨巴著眼睛。更大片的雪花優雅地飄落下來,一跳一跳的,發出ek,ek,ek……的怪聲,並且沖上法堂,竟在法師身邊築起一道火簾。火簾又變成火墻,越升越高,把法師與寺廟中其他的人和物隔了開來。藍色光環漸漸淹沒不見了。

慧安看不見法師了。

就在這時,大地猛然震動,巨大的光亮像洪水一樣湧入。慧安只來得及看見身邊幾尊佛像一下跌倒在地,摔成齏粉,自己便也秤砣般栽倒了。這一跤跌掉了他滿嘴牙齒。地底似乎有只手在拽住他,不讓他爬起來。他眼見其余僧人也都摔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有人的袈裟著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