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第3/10頁)

這是詩人前幾年作的一首禪詩。弘明頗為稱道,把它抄錄下來,並親自用毛筆書寫,制成條幅。

現在,它就掛在禪房的墻上。

弘明在心裏再度把它欣賞了一遍,然後走出禪房。

看見方丈忽然現身,僧眾又驚又喜,一齊圍上來。

“明日法事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麽?”弘明問。

職事和尚說:“都做好了。佛像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作了徹底的灑掃,香客住宿的僧房也騰了出來,香積廚還準備了上好的齋席。”

弘明點頭:“很好。”又問,“可有人來找過我麽?”

“倒是沒有。”

“空谷居士,也沒來麽?”

空谷居士是詩人的號。

“哦,對了,剛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裏來了。他說主人今晨騎馬摔在河汊裏,折斷了一條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來助興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裏走了一遭,細細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撣掉幾尊佛像衣褶裏的一些灰塵。他看到了摔成兩截躺倒在地的如來。

“還是努力想辦法把它扶起來吧。香客就要來了,咱們寺雖然小,也多少得像個樣子,別讓客人看著笑話。”他囑咐。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裏人都不知道小和尚來自何方。但他除了學養深厚、見多識廣外,還頗有神通。他能治好不少疑難病症,並能準確預測年景歉豐。

小和尚在村中住下來。他來之後,年年風調雨順。

他還勸誡大家,除了種田吃飯,孝父忠君外,還應該關心生死這樣的大問題。

他描述的極樂世界,吸引了一些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終於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廟,改建為了佛寺,供養起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鄉人來。弘明在這裏弘揚教義,普渡眾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詩人回來了。詩人是本村人,考中進士後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覺得官場生活無趣,遂辭官回到故裏。

廟宇引起了詩人的興趣。若說這世上還有知音的話,便只有弘明和詩人這一對了。

時間的流逝,許多人都不曾有感覺。這便是一切古代社會的特征吧?

又過了兩年,來了一個進京赴考的讀書人,就像詩人當年攜囊遠行。他因為趕路晚了,便在圓覺寺投宿住下。

書生害了急病,不能繼續前行,就又耽擱了下來。

不知為什麽,這竟使方丈弘明有些緊張。對此,只有詩人注意到了。

誰也沒有料到,這位可憐的學子,一病就是半年,誤了考期不說,後來竟終於死在了寺裏。

他的墓塋便修設在村旁的驛道之側。

現在,詩人來到墓邊。他把它掘開。

穴中躺著一具奇怪的骨胳。它有六臂六腿,頭骨如一粒萎縮的核桃仁,身體看起來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螳螂。

這個生物活著時的表象和死後的實際,已然徹底分離了。這難道便是宇宙中天天發生著的事情?

直面之下,仍是不敢相信。

詩人久久凝視,像是從屍骨上看到了自己。

然後,他轉頭去看越來越濃郁的紅色雲朵。它缺乏距離感。

那是一個灼熱無比的世界。中間有沸騰的物質流。元素正發生著質樸的鏈式反應。但它對這個村落的影響,可以說還遠在天邊。

直到深夜,當星星布滿天空時,孤獨的詩人才掏出一個亮晶晶的錐體,對準了白天出現雲彩的方位。

這是一台連通那個神秘世界的通話器。

通過晶體,傳來了另一時空中模糊不清的聲音:

“的確是他麽?”

“的確是他。”詩人囁嚅著回答。

“你能肯定這回沒有搞錯?”

“不會有錯。八年前,他殺害過我們一名特工,也就是我的主人。這都調查清了。”

他說這話時心跳得厲害。他與對方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方式交談了。

“的確是麽?”

“是的。我親眼見到了屍骸。”

“原來如此。我們還以為他步入了錯誤的時空點呢。”

“當時只是對他有懷疑。主人想打探情況,去了他的禪房。但室內有強烈的輻射。主人當時太大意了。”

“可是,特工不是都有防護服嗎?”遙遠的聲音似乎有些疑慮。

“好像,主人那天沒穿吧?他總是不聽勸阻,一意孤行。”

對方沒有進一步就這個問題追問,只是說:

“禪房是一個轉換點,是那家夥在時間中的藏身之處。為找這個,我們好辛苦。”

“我已經用儀器鎖定他了。這花了八年時間。他已無法轉移,因此不會對我們的世界構成顛覆。可能他也察覺了這一點,但已經晚了。”

“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詩人謙虛地說。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和時代學到了許多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