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第3/3頁)

父親遞給我一個光碟,我向他表示感謝。他提出把自己的投影機給我用,不過我拒絕了。讓計算機的演算混淆真實和偽造的記憶之前,我想把自己對母親的回憶多保留一會兒。(結果我後來一直也沒有使用那份幻象。給,如果你們想知道她的樣子,隨後可以看一下。不管我記憶中的母親是什麽樣,她都是真實的。)

吃完飯已經很晚,於是我從餐廳離開。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

映入眼簾的是,7歲時的我正坐在床上。她頭發挽著髻,身穿粉色的花裙子,難看到我都不記得有這麽件衣裳。

——你好,我是安娜,很高興見到你。

這種對於我的拙劣模仿幼稚且無助,可他卻保留了好多年。在我不理他的那段時間,他是否轉投我這個呆板的副本,沉思我失去的信念和感情投下的影子?他是否用我童年時代的模型來幻想無法與我進行的對話?他是不是還進行過編輯,去掉我的壞脾氣,再加入些甜美的個性?

我感到被冒犯。那個小女孩無疑就是我,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跟我無比相似。可她又不是我。

我長大成人,發生了變化。我以成年人的身份來面對父親。可現在我發現自己的一小部分被奪走並困在這個東西裏,它幫父親維持著一種沒有跟我斷了聯系的感覺,而這恰恰與我的想法相悖,是不真實的。

多年以前,他床上裸體女人的形象又湧現出來,我終於明白,長久以來,她們為什麽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幻象讓人不可抗拒的,正是它復制拍攝對象本質的方法。父親把他那些女人的幻象留在身邊,就是為了維持與她們的聯系,也是維持與風流成性的自己的聯系。所以他仍然在背叛情感,這比一時的肉體出軌更令人討厭。色情影像是純粹的視覺幻想,可幻象捕捉到一種精神狀態,一個幻夢。誰的幻夢呢?那天我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淫穢,而是顯而易見的親密。

通過保留並不斷播放我的童年幻象,他不去面對自己真正犯下的過錯和真實的我,而是夢想已經挽回了我的敬愛與尊重。

在孩子從被迫依賴向人格獨立轉變的短暫時期,或許每位父母都夢想留住孩子,那時候孩子眼中的父母仍然完美無缺。那種夢想是偽裝成愛的控制與操縱,是李爾王對女兒科迪莉亞的追求。

我走下樓梯,離開房子。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

保羅·拉裏莫爾:

幻象永遠活在當下。因為捕夢器的分辨率不足以識別並捕獲每一種特定的記憶,所以幻象只有模糊的記憶。它以一種方式學習,當你談論的內容越是偏離拍攝對象被捕獲時的心理內容,計算機的推演就越不準確。就算是我們能提供的最好的幻象攝影機,也無法讓投影維持超過幾個小時。

不過捕夢器精於捕捉安娜的情緒、思維的情感特征、笑容古怪的起因、講話的語調和措辭中準確又難以表達的特質。

所以每隔兩個小時,安娜的幻象就會被重置。她還是剛剛從日間夏令營回到家,又一次為我準備好問題和故事。我們聊天,我們歡笑,隨心所欲地交談,沒有一次對話是重復的。可安娜的幻象永遠是好奇的7歲少女,崇拜父親,認為他不可能犯錯。

——爸爸,你給我講個故事。

——好啊,沒問題。你喜歡什麽故事?

——我想再聽一遍賽博朋克版的匹諾曹。

——我不確定能記住上一次講過的每個情節。

——沒關系,開始講吧,我幫你補充。

我真的是太愛她了。

艾琳·拉裏莫爾:

寶貝,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聽見這段話,也許只有在我離開以後。你不能略過接下來的內容,這是一段錄音,我想讓你聽聽我不得不說的心裏話。

你父親很想你。

他不完美,跟任何人一樣有過過錯。可你偏偏讓他最脆弱的那個時刻完全占據自己的生活。你把他的整個生命塞進了一個一成不變的下午,用他最糟糕的表現來定義他。你在心中一次又一次重溫當時看到的情景,形成刻板的印象,抹殺他的整個人格。

多年以來,你把父親鎖在心門之外,他只好不斷播放你的一個舊時幻象,他邊看邊笑,跟你打趣,還以一種7歲小孩能夠理解的方式向你傾吐心聲。我本想在電話裏問你是否願意跟他談談,可後來我掛斷電話,因為不忍見他又回去播放幻象。

請你認識一下真正的他吧。

——你好。你看見我的女兒安娜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