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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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玻璃窗上,映著兩個相熟的人的臉。

母親戴著帽子,帽檐壓得很低,看不見她的眼神和表情。她雙臂抱胸,閉著嘴唇,埋著頭,白色的短袖襯衫外套著一件鮮艷的綠色蕾絲背心,蹺著二郎腿,腿上裹著大紅色牛仔褲。

母親旁邊坐著一個緊張得幾乎就要崩潰的男人。這人就是我。

坐墊傳來微微的震動。車廂裏乘客很少,數數只有七個。相鄰的車廂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從RJR東京站乘坐東北線列車行駛五十分鐘,換乘地鐵再坐二十五分鐘。總共一小時十五分鐘的行程,仿佛轉眼間就結束了。

身子不自主地傾斜,列車開始減速了。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電子紙顯示屏上顯示出停靠站點的名字:

紫山。MURASAKIYAMA[15]。

我感覺心臟陡然一緊。

“到了啊。”母親嘟噥著站了起來。

黑色的玻璃窗外,霎時充滿了燈光,站台緩緩進入視野,但我只能清晰看見“紫山”二字。

電車完全停了下來,氣閘嗤嗤的排氣聲響起,左右車門打開,從兩邊都能下到站台上。紫山是終點站,鐵軌到這裏就結束了,電車必須掉頭返回。可是,其他的乘客,還有我,仍舊一動不動。

“走吧。”

母親先下車。

乘客們極不情願離座,仿佛身子有千斤重一般。最後,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母親在站台等我。

提醒即將發車的鈴聲響了。

沒有人從這一站上車。

我奮力使身體脫離座位,走下車廂。一股奇異的香味躥進鼻孔,似乎胡亂混雜著各種香草的味道。提醒鈴停了,背後的車門關閉。沒有一個乘客的電車開動,沒入黑黢黢的隧道之中。

以白色為基調的淒冷的站台上,見不到任何廣告,甚至連柱子都沒有。也不知道香草的味道是從哪裏飄出來的。耳邊忽然響起了舒緩的鋼琴曲。眼中所見,全是從電車下來的乘客。他們目光迷離,多半是服用了那種藥物的緣故。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月台遠端的電梯。可我卻連步子都邁不出來。

母親目光柔和地說:“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我連忙搖頭。“由基美小姐囑咐過我的。”

“是嗎?”母親微微一笑,“那我們走吧。”

說著母親就轉過身,撂下一動不動的我,走開了。母親沒有服用政府發的那種藥,說不喝也沒有關系,所以她現在的表現與平常無異。她獨自走著,頭一次也沒有回。母親一定覺得,我不跟上來也沒什麽。她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堅強的人。但我不一樣。為什麽非得這樣?我在心中大叫,狂奔起來,追上了母親。我呼吸淩亂,頭暈目眩。

帶藍色扶手的電梯,頭幾米還是水平運行的,然後就開始上升,就像飛機起飛一樣。傾斜角度並不大,但感覺卻像永遠也看不到盡頭一樣。人們站在電梯上,相互間隔數級階梯。沒有人在電梯上行走,更沒有人去超越前面的人,只是緊握著扶手,一動不動。從月台延伸出去的電梯只有這一條,也就是說,只有上行的,沒有下行的。

沒多久就進入了隧道,墻壁也好,半圓拱頂也好,全都發著白光。我站在母親身邊,很想握緊母親的手,但還是強忍住了。因為如果我這麽做的話,我肯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橘紅色的光點開始在腳下閃爍。不一會兒工夫,電梯就又恢復水平,抵達了終點。借助慣性往前走幾米,便來到自動走道上。隧道徑直向前,沒有分岔,想在這個時候停止前進是不可能的。自動走道和扶手都是藍色。雖說是履帶式的走道,但並非完全水平,多少都有點兒傾斜,感覺履帶走道是在上升的。這條走道也相當長。幾分鐘中一直被白光所包裹,思想都快要融化了。

突然,充滿白光的隧道結束了,我們來到了雲上。放眼望去,周圍都是翻騰的雲海,頭上則是無邊無際的天空。深藍色的天空。所有人都從自動走道上下來,呆呆地擡起頭。當然,這些都只是立體影像。其實大家只是位於一個直徑二十米左右的穹頂大廳裏。這裏依然流淌著舒緩平和的音樂,香草的氣味也更濃郁了。

“傳言中的描述看來都是真的啊。”母親苦笑道。

紫山安樂死中心是合並了既有的若幹小規模安樂死中心而建成的,三年前開始運營。除了擁有國內首屈一指的設備外,還因為是電影《雪之旅》的外景拍攝地而名噪一時,聽說有段時間還有人專程從遠方前來參觀。如今熱潮雖然已經退去,但每天仍舊有數十人選擇來這裏接受安樂死。

將剛到達的人包括在內,大廳裏聚集了近三十人。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都是來接受安樂死的,或者也有人像我一樣是來陪伴親人最後一程的。這裏沒有椅子,只能站著或者直接坐在地上。不少人閉著眼,像是在打瞌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