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2/3頁)

他回到床上躺下,關掉床頭燈。

他一動不動靜悄悄地躺在那裏,吐納包裹著他的黑暗,從軀體到指尖逐漸放松四肢,讓呼吸變得既和緩又有規律,一點一點清空思緒,閉上眼睛——但就是完全無法入眠。

雨水攪得夜晚不得安寧。雨雲已經繼續上路,此刻正在全神貫注地關懷博內茅斯鎮外的一家路邊小餐館,但留下了它們足跡的天空被惹得心情煩躁,氣呼呼地板起潮乎乎的臉孔,就像在說它也不清楚若是再被滋擾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月亮也水淋淋地出來了,仿佛是從剛撈出洗衣機的牛仔褲屁股兜裏找到的一團紙,只有時間和熨鬥才說得出那是舊購物清單還是一張五鎊鈔票。

小風四處吹拂,好似還沒想好今晚該是什麽心情的馬在甩尾巴。不知何處響起了午夜鐘聲。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打開了。

這扇天窗很不靈活,需要抖動幾下並施以少許強力才能打開,因為窗口略有些朽爛,鉸鏈在其生命中的某個時刻被塗上了厚厚一層油漆——不過,它最後還是被推開了。

支柱被拉起來頂住天窗,一個人影掙紮著爬出來,站上兩片陡峭屋頂之間的狹窄檐槽。

人影站在那裏,默然仰望天空。

人影和一小時前像瘋子似的闖進小屋的野生動物有了天壤之別。破舊襤褸的晨衣不見了,那衣服沾著上百顆行星的爛泥,在上百個肮臟的太空港留下了垃圾食物調味品的汙漬,糾結濃密的長發不見了,臟得打結的長須不見了,欣欣向榮的小生態系統等也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外表優雅的亞瑟·鄧特,他一身休閑打扮,穿燈芯絨褲子和厚實的羊毛衫。他剪掉長發,洗過頭,下巴也刮得幹幹凈凈。只有那雙眼睛還在說,不管宇宙對他有什麽打算,他總之希望行行好放他一馬吧。

景色還是同樣的景色,但眼睛已經不是上次眺望它的那雙眼睛,解讀眼睛傳來圖像的大腦也不是同一顆大腦了。倒不是說動過什麽手術,只是被接連不斷的變故磨礪了而已。

此時此刻,夜晚在他眼中猶如活物,他像是在周圍暗沉沉的土地上紮了根。

他仿佛能用遙遠的神經末梢感覺到遠處河流漲水,感覺到不可見的山巒起伏,感覺到厚實的大團雨雲停在南邊某個地方。

他也能感覺到身為一棵樹的巨大快樂,這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知道在泥土裏蜷起腳趾感覺很好,但從未意識到能有這麽好。他能感到一波幾乎不體面的快感從新森林地區[1]席卷而來。今年夏天必須再試試,他心想,看看有葉子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他在另一個方向上體驗到了綿羊被飛碟驚嚇的驚恐感覺,但那與綿羊被它遇到的其他任何東西驚嚇的感覺其實毫無區別,因為綿羊這種動物在其生命旅程中很少會學到什麽,早晨看見太陽升起要嚇一跳,在野地裏見到那麽多綠東西也要嚇一跳。

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能體驗到綿羊看見當天太陽升起時受驚嚇的感覺,還有昨天太陽升起時,以及前天被一叢樹木驚嚇的感覺。他能持續不斷地向前回溯,但事情很快就無聊起來,因為構成那些記憶的全都是綿羊被前一天已經嚇過它一跳的東西驚嚇的感覺。

他拋開綿羊,讓意識朦朧地向外如漣漪般逐漸擴散。他的意識感覺到了其他意識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識構成一張網,有些睡意盎然,有些已經入睡,有些出奇地興奮,有一個猶如裂隙。

有一個猶如裂隙。

他飛快地經過了它,然後摸索著想尋找它,但那個意識避開了亞瑟,就像配爾曼牌戲裏另外一張有蘋果圖案的卡片。興奮之情油然升騰,因為他憑本能知道了那是誰,至少知道了他希望那是誰,而一旦你知道了自己希望什麽事情成真,本能就會成為一件頂有用的工具,能讓你知道那就是真的。

他本能地知道那是芬妮,知道自己想找到她;但就是找不到她。他太過用力,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這項奇特的新能力,於是放松了搜尋的心情,讓意識重又自由自在地漂浮。

他再次感覺到了那個猶如裂隙的意識。

但他還是找不到它。這一次,無論本能再怎麽說服他應該相信那是芬妮,他也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了——也許這次是另外一個猶如裂隙的意識。這個雖說同樣有那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似乎更加廣泛,更加深沉,不是一個單獨的意識,甚至也許根本不是個意識。它很不一樣。

他讓意識緩慢而寬泛地沉入地球,激起漣漪,逐漸擴散,繼續下沉。

他沿著時間追蹤地球,跟隨它復雜的脈搏節奏浮動,滲透進它的生命網絡,與潮汐同漲落,隨重量共旋轉。但那個裂隙總會回來,仿佛什麽遙不可及又雜亂無章的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