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人魚

關於人與美的關系,有兩種看法。

一種認為,美是應當被慷慨賜予的東西。即使是毫無審美能力的人,只要經常浸淫在最好的藝術中,早晚也會意識到什麽是美。換言之,這就是性善說的延伸。

另一種認為,美是極其孤高的存在,只會在全心祈求的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身姿。錯過美的人也會被美錯過,三心二意的追求永遠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價值。

學藝員相信後者而勤奮鉆研。無論一眼看上去多麽無聊的東西,都要千般檢查萬般求索,生怕其中隱藏著某種奇特、陰險的美。

然而,一般人的理想是前者,所以學藝員必須以專家的身份將普通人的理想引導到現實中。也正因如此,讓孩子們從小就接觸真正的藝術環境,也是學藝員的職責。

可是……

——摩涅莫辛涅,到此為止。

心中這樣一默念,內耳立刻響起豐潤的女中音。

——了解。日記已記錄。最後的轉折連接詞也保存嗎?

——不保存也沒關系,只是想抱怨兩句而已。

——刪除轉折連接詞。記錄完畢。

博物館行星“阿弗洛狄忒”的學藝員田代孝弘,關閉了直接連接大腦的數據庫通訊,重重嘆了一口氣。

赫利孔會館猶如海底一般寂靜。開演前的休息室,只有從玻璃門外面斜射進來的午後陽光,完全想象不到不久前孩子們在這裏大呼小叫著探險。

“真不愧是政府考慮的企劃,面向兒童的博物館行星之旅。”在沉默的孝弘身邊,阿歷克斯·特拉斯庫恨恨地說,“我說,孝弘,能不能拒絕這種沒有家長陪同的兒童訪問?‘有意義的博物館之旅’,說得真好聽。唯一的意義就是讓旅行社靠政府補貼大賺一筆,還有讓家長丟開煩人的小孩自己享受開開心心的二人世界。這些小孩連‘美的殿堂’這個詞都理解不了,還以為到了個新的遊樂園。太浪費了。”

幸好剛剛讓摩涅莫辛涅記錄了自己的想法,孝弘總算沒有在怒氣的支配下輕率地表示贊同。

”不過,在他們這種敏感的年紀,給他們看看好東西,不是也挺重要的嘛。“

這個冠冕堂皇的標準答案讓阿歷克斯瘦削的雙肩高高聳起,罵了一句“放屁”。

“你白癡啊,好歹也看看我們的損失。這工作服不就完蛋了嗎?按我說,給他們看看虛擬的就足夠了。連郊遊和藝術欣賞都區別不了的熊孩子,有必要給他們看真品嗎?在虛擬現實裏面隨他們怎麽折騰都沒關系。提什麽要求都能滿足,就算要在冰激淩山裏頭滑雪。實在不行我親自上陣給他們寫軟件。”

“阿萊克,也不是所有的都是壞孩子啊。”

一邊擦衣服一邊給出的這個回答,聲音小得孝弘自己都聽不見。把冰激淩撞到衣服上的犯人,沒道歉也就算了,丟過來的眼神裏分明帶著“你擋我的路了”的責備,一溜煙跑掉了。

“孝弘,你這麽寬宏大量,肯定是因為在綜合管理署這樣的地方待久了。你們沒什麽具體的東西需要保護。可是我忍不下去。美術館搞成這副樣子,到底算什麽意思!個個都是混蛋。”

香草的甜美氣息讓孝弘也有了同樣的心情。冰激淩事件不僅讓衣服遭殃,連阿歷克斯的精心準備也成了笑話。

德墨忒爾的非連接學藝員阿歷克斯,原本就不贊同政府的開發項目。他不停地說,目前尚在建設中的圓形海上大廳“喀耳刻”,把自己這些海洋學家辛辛苦苦培育的海濱“忒勒福斯”貶低成了招攬顧客的庸俗地方。

忒勒福斯海濱是阿弗洛狄忒不為人知的名作。珊瑚礁的海是嫩綠色的,海邊沙灘像是鋪了象牙粉一樣閃閃發亮。走在海底隧道裏,可以看到各種魚兒,周圍是清澈湛藍的深海,簡直要將來訪者的意識溶化在其中。唯一的問題是忒勒福斯海濱地點不太好,作為觀光景點,交通非常不方便。地球上的人似乎不太信任德墨忒爾的能力,如果他們知道原本是學術課題的“海洋再生”完成得如此漂亮,恐怕早就著手開發旅遊項目了。結果,看到了海洋的美麗後,地球政府慌忙開始著手建設招攬遊客的項目,這就是喀耳刻會館建設計劃。

孝弘非常同情阿歷克斯。

在不毛之地的小行星上忍受著氣象台和水務局的任性,先建設起精致的生命搖籃,然後再發展成“海”,歷經千辛萬苦總算可以開始進行研究了——這時候突然傳來要在海上建設會館的消息,換了誰都要氣得冒煙不可。

為了讓阿歷克斯放點心,孝弘半強迫地讓他答應今天來碰個頭。

在赫利孔會館辦公室,阿歷克斯見到了內定為喀耳刻負責人的邁克爾·法裏納。面對認真的邁克爾,阿歷克斯的態度總算有點軟化。大概也是因為風度翩翩的新負責人說的這句話起了效果:“來參觀的客人也許確實會有很多,但您的海洋如此美麗,肯定不會有人往海裏扔垃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