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頁)

在黑爾舍姆,一天的開始總是集會,通常很短——宣布公告,也許由一個學生朗讀一首詩。艾米麗小姐通常不多說;她常常只是在主席台上坐得筆直,無論說到什麽,她都點頭認可,偶爾人群中有交頭接耳的,立刻會被她冷峻的目光一眼掃過。但是一場喧鬧的拍賣會過後的第二天,一切都不同了。她會命令我們都在地板上坐下——通常集會時我們是站著的——這時既沒有公告,也沒有表演,只有艾米麗小姐對我們講話,持續二三十分鐘,有時甚至更久。她極少擡高聲音,但在這種場合她會流露出強硬的一面,我們所有人,哪怕是中學五年級的那些學生,也不敢出聲。

大家共同的感受是,如果讓艾米麗小姐失望,我們會真切地感到難過,可是雖然很努力,我們卻也不能真正理解她的教誨。部分是因為她的用詞。“不配享受優待”還有“虛擲大好機會”:這兩套說辭反復出現,這是我和露絲在多佛的康復中心她的房間裏,我們回憶往事的時候想起來的。她總體的講話主旨很清楚:我們黑爾舍姆的學生每一個都很特別,因此當我們行為失當的時候,就更加令人失望。可是此外的一切就成了一團迷霧。有時候她會講得很激烈,然後說完一句話突然停下來,比如:“是什麽?是什麽?到底是什麽阻礙了我們?”然後她就站在原地,閉上眼睛,皺起眉頭,仿佛在努力破解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我們感到迷惑不解又尷尬莫名,卻依然坐在原地,期待著她繼續思考,直到尋找到頭腦中她要找的那個不知道什麽新發現。也許她會輕嘆一聲然後重新開始——這意味著她要寬恕我們了——再不然,她同樣可能會從沉默中爆發:“但我決不妥協!不,絕不!黑爾舍姆也不會!”

當我們回憶起這些長篇講話的時候,露絲提到艾米麗小姐講得這樣雲山霧罩很古怪,因為在課堂上她講得可清楚了。當我說到我曾偶爾見到校長像夢遊一樣在黑爾舍姆四處漫步,一邊自言自語時,露絲生氣了,她說:

“她從來沒有那樣!如果負責人這麽不中用,黑爾舍姆怎麽會是這樣?艾米麗小姐的頭腦鋒利得可以用來切木頭。”

我沒有反駁。當然,艾米麗小姐有時候的確是目光如炬。如果,比如說你出現在了主樓或者操場某個不該出現的地方,如果聽到有導師走近,總可以找地方躲一躲。黑爾舍姆到處都有藏身之處:櫥櫃裏、墻洞裏、樹叢裏、籬笆下。但是如果你看到艾米麗小姐過來,心就會咯噔一下,因為她總能知道你躲著呢。就好像她感覺更多、更敏銳。你可以躲進櫃子,緊緊關上門,周身每一塊肌肉都靜止不動,依然清楚地知道艾米麗小姐的腳步會在外面停下來,她的話音響起:“好了。你出來吧。”

有一次在三樓的樓梯上,希爾薇·C就遭遇了這樣的事,那一次艾米麗小姐難得的大發雷霆。你惹她生氣的時候,她從來不會像露西小姐等導師那樣大喊大叫,可是艾米麗小姐發火只有更可怕。她會眯起眼睛,憤怒地輕聲自言自語,仿佛跟一位看不見的同事討論怎樣懲罰你才夠嚴厲。她那種樣子讓你一方面迫不及待想聽到結果,另一方面又完全不想面對。但是艾米麗小姐通常不會對我們太嚴厲。她很少讓學生課後留下,布置雜務或者免除學生優待。可是你依然會感到特別難受,哪怕是僅僅因為知道她對你的評價有所降低,於是你立刻就想去做點什麽,盡力為自己挽回。

可問題是艾米麗小姐是不可預料的。希爾薇那次可能遭到了足量的懲戒,但是當勞拉在大黃田裏亂跑被捉到的時候,艾米麗小姐只是說了句:“姑娘,你不該在這裏。快走開。”然後就繼續往前走了。

後來有一次,我以為我惹毛了艾米麗小姐,要倒黴了。主樓背後的一條小步道是我真心最喜歡的地方。沿路會經過所有的墻洞和附屬建築,你得從灌木叢中擠過,從兩個長滿常青藤的拱門下經過,還會穿過一扇生銹的大門。整個路途中你都可以從窗口瞥見室內,一間接一間地路過。我猜我那麽喜歡這條小路有一部分原因在於我一直拿不準這裏到底是不是禁區。當然,有課的時候你不應該從外面經過。但周末還有傍晚的時候——這裏一直沒有明確是否禁入。大多數學生總歸是繞開這裏走,也許這種躲開所有人的感覺也是這地方的吸引力之一。

總之,一個斜陽朗照的傍晚,我就走在這條小路上。我想那是中學三年級的事。我跟往常一樣,路過的時候目光瞥進一個又一個空房間,突然我看到艾米麗小姐在一間教室裏。她一個人正在慢慢地踱步,一面喃喃自語,動作姿態仿佛是對著房間裏一位看不見的聽眾。我猜想她大概是在備課,或者排演她在集會上的講話內容,我剛想要趕緊過去,可她已經看到了我,但就在這時她卻轉過身來,目光直視著我。我呆立著,心想我這下撞到槍口上了,可是隨後我注意到,她儀態如常,只不過現在講話的對象成了我。隨後,她又無比自然地轉身,將視線轉移到了房間其他位置另外某個想象中的學生身上。我沿著小路悄悄溜走了,接下來的幾天裏都特別怕艾米麗小姐看到我會有話說。可她根本沒有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