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頁)

後來小醜直起身體,關上車廂,開始行走,他跟我方向一致,就在我前方幾步遠,一手拿著文件包,另一手牽著氣球。海邊的路一直延伸,又長又直,我在他身後走了仿佛有很久很久。有時候我覺得挺尷尬,甚至想小醜會不會回過頭來對我說什麽。但是我只能走這條路,也沒別的辦法。於是我們就這樣繼續往前走,我和小醜一前一後走在這條沒人的小路上,上午下過雨,地上潮濕依舊。與此同時氣球就一直碰碰撞撞,低頭朝我展開笑容。我時不時可以看到那人的拳頭,所有的氣球線繩都在這裏聚攏。我看得到它們牢牢綁在一起,系成緊緊一握。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時常擔心,會有一根線繩松脫,就會有一個氣球飛起來,消失到陰雲密布的天空中。

羅傑跟我說了那些話之後,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那些氣球不斷浮現在我腦海中。我想到黑爾舍姆關閉了,這就好比有人走上前來,拿出一把剪子,就從那男人拳頭上面氣球的線繩剛剛開始打結的地方,一剪子剪下去。一旦如此,這些氣球曾經同屬一個族群的這種關聯就完全不復存在了。當羅傑跟我講黑爾舍姆的新聞時,他說了這麽一句話,他說他以為黑爾舍姆關閉與否,對於我們這些人,應該沒什麽不同。從某些角度來看,也許他說得對。可是一想到那裏不再一切如常,比如說,再沒有傑拉爾丁小姐那樣的人,帶著小學部的小朋友在北操場活動,就令人很不放心。

在跟羅傑交談之後的幾個月裏,我總是會想起這件事,關於黑爾舍姆的關閉,以及背後的含義。我猜,就是這時候我才漸漸想清楚,我一直以為有的是時間,很多事早晚可以做,可是現在我最好盡快行動,不然不如永遠放棄算了。確切地說,我倒不是開始驚恐。但黑爾舍姆關閉的確讓我們周圍的一切發生了偏移。所以那天勞拉跟我說,不如我給露絲當護理員的時候,盡管我當時沒答應,但她的話對我還是有很深的影響。仿佛有一部分的我早已做出了決定,而勞拉的話只是揭開了一直覆蓋在上面的一層面紗。

我第一次出現在多佛露絲的康復中心時——那是一座現代建築,墻上鋪著白瓷磚——我跟勞拉的對話才過去沒幾個星期。露絲的第一次捐獻已經過了兩個月——正如勞拉所說,情況很不好。當我走進她房間的時候,她正穿著睡裙坐在床邊,對我報以大大的笑容。她站起來擁抱我,但幾乎立刻就又坐了回去。她對我說我看上去比從前精神,說我的發型真的很適合我。我也說了些好話誇她,接下來的大約半小時裏,我覺得我們都發自內心地為能夠聚首感到高興。我們談到了各種事——黑爾舍姆、農舍、那以後我們都做了什麽——感覺好像我們一直有講不完的話。換句話說,這是個令人鼓舞的開端,比我鬥膽預料的要好。

即便如此,那第一次重會,我們都沒有談到分手時的情形。也許,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談到這些的話,事情會有不一樣的發展,誰知道呢?實際上,我們只是避而不提此事,兩人聊了一會兒之後,仿佛取得了共識,就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僅就第一次的會面而言,一切可能完全沒有問題。但是,一旦我正式做了她的護理員,開始定期看望她之後,這種有什麽不對勁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我形成了一種規律,每周去三四次,總是傍晚時分,帶著礦泉水和一包她喜歡的餅幹。這本該是件很開心的事,但剛開始的時候卻完全不是這樣。我們開始交談,聊些無關的閑話,不知為了什麽緣故,聊天就會驟然停下。不然就是兩人雖然盡力將談話繼續下去,但談得越久,就變得越不自然,彼此越戒備。

有一天下午,我沿著她住處的走廊走去看她,聽到她的房門對面淋浴房裏有人。我猜是露絲在裏面,於是就自己進了她的房間,站在裏面等她,一邊透過她的窗戶,俯瞰下方的屋頂。大約五分鐘之後,她圍著浴巾走了進來。說句公道話,她以為我要一個小時之後才會到,我猜任何人剛剛沖過澡,身上只裹著一條浴巾的時候,都會感覺有點脆弱缺乏保護。即便如此,她臉上閃過的那種警惕神情還是讓我大為震驚。這裏我得稍作解釋。當然,她有點受驚我是預料到的。但問題是等她回過神來,認出是我之後,有一秒鐘,也許更久的時間裏,她仍然帶著一種即便不是恐懼,也是真正警覺的眼神望著我。就好像她一直在等啊等,等待我把她怎麽樣,她以為終於是時候我要動手了。

刹那之後那種表情消失了,我們談笑如常,但那個片刻讓我們倆都深感受挫。這讓我明白露絲並不信任我,就我所知,可能她自己直到那一刻也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不管怎麽說,那天之後,氣氛愈發糟糕了。就好像我們將什麽東西暴露了出來,但這樣做並沒有消除誤會,卻讓我們比任何時候更加清楚地意識到兩人之間發生過的一切。情況到了這樣的地步,我進去看望她之前,先要在自己的車裏坐一會兒,才能鼓起勇氣去經受這番考驗。某次探望的時候,我們在冰冷的沉默中為她做完了所有的檢查,然後就坐在那裏,繼續沉默,我差點就要跟他們報告,說這樣的安排不成功,我不應當繼續給露絲當護理員了。但是後來一切又變了,是因為那條船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