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邊的乞討者

蓮婭值完了一個夜班,拖著疲倦的身體步行回家。

此刻已是上午十點,陽光耀眼的瓦拉納西大街小巷裏人群熙熙攘攘,隨意占道的小販所發出的嘈雜叫賣聲,空氣中彌散的咖喱與牛糞混合的刺鼻氣味,都讓蓮婭的腦袋更加昏沉了,她暗自加快了步伐。

但在一個街口,她遇見了一位當街賣藝的乞討者,這讓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在瓦拉納西,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乞討者,不過眼前的這位似乎有著特別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外國人的他身穿一襲潔凈的白色亞麻長衫,蓄著齊肩的長發與滿臉的胡茬,胡茬之外的臉龐清瘦而白皙,輪廓極深,一雙大眼睛清澈而淡定,英朗的眉宇之間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更讓人叫絕的是他的表演內容:他一只手握著畫筆飛快在一塊畫布上來回勾畫,描繪出的正是栩栩的街景;另一只手自如地拋接著三個瓶子,只見翻飛的瓶子在空中構成了一個繽紛旋轉的圓環;他還在用嘴吹奏著一支在地上的長笛,曼妙的音樂緩緩流淌而出;而他直立的身體則一動不動,平靜的目光始終直視著前方。這樣的一幕讓蓮婭聯想到了印度教中的梵天神,擁有著能夠同時揮舞各般法器的四只手臂。

他面前的地上放著一只皺巴巴的寬檐帽,裏面錢幣並不多。

蓮婭安靜地站在一旁,應接不暇地欣賞著流浪者的表演,突然,她的心悠然一動——她見到流浪者在畫板上信筆勾勒出了一位身著黑色套裝、皮膚黝黑的女子。天哪,這位女子正是自己。

真是精彩絕倫的表演,她在心中由衷贊嘆道。

她走上前去,輕輕地向寬檐帽中放入了二十盧比。

就在這一刻,悠揚的音樂戛然而止。流浪者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謝謝你,小姐。”流浪者用英語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爽朗,語速很快。

“你是美國人?”

“小姐,你真聰明。”流浪者微微一笑,他有著一張非常迷人的笑容。他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起樂器與畫板。

“你要離開了?”

“是啊,我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帽子裏的錢已夠我的三餐了,剩下的時間我得幹些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

“恒河流域還有很多我沒有遊歷到的地方,當然,我一天絕大部分時間還是花在恒河邊的冥想中。”流浪者回答道。

蓮婭點了點頭,瓦拉納西是印度教最負盛名的聖城,有無數如他這樣虔誠的朝聖者從世界各地千裏迢迢來到這裏,在恒河邊打坐、冥想、修行,希冀靈魂能與神靈對話,早日洞悉到大千世界的終極奧義。

“這幅畫送你吧。”流浪者的話截住了蓮婭的恍思,他已收拾好東西準備離去。

“真的可以嗎?”蓮婭喜出望外地接過了畫。

流浪者微笑著向她揮了揮手,轉身快步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蓮婭再次見到那位美國流浪者是一個月後。那一天她在工作上遇到了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

她的工作是保安,不過她的守護之地遠在地球另一面的美國——美國保安公司為了節省成本,將監控業務外包給了印度公司,蓮婭只需要坐在瓦拉納西的辦公室同時監控二十面攝像頭畫面,一旦有情況立即打電話到美國現場。

但就在那天,已經連續工作了十多個小時的她,沒能從二十面屏幕中的一面中及時發現別墅主人的一只狗半夜從一面矮墻跳了出去——這家主人養了實在太多條狗。這樣的失誤讓她被經理狠狠訓斥了一通,並克扣了她半個月工資,這讓她感到委屈極了。

這天下班,她沒有如往常一樣徑直回家,而是來到恒河邊散散心。

黃昏時分的恒河河畔仍聚集了眾多的朝聖者,其中大多是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苦行僧,他們一生最大願望莫過於能終老恒河邊,死後骨灰能被拋灑進恒河中。蓮婭充滿感慨地望著這些像是來自另一個平行世界的苦行僧,他們有的潛心靜坐冥想,有的吟唱祈禱,還有的佇立在恒河中沐浴著冰冷的河水——在他們的身下,亙古不變的恒河水緩緩流淌著,寧靜而安詳,全然不理會塵世間的煩擾紛爭。

莫名地,她想起了街頭偶遇的那位奇怪的美國流浪者,如果擁有他那般分神有術的本領,今天自己也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他此刻還在這片河畔嗎?她的目光不由在苦行僧中尋找起來。

在一處高高的階梯之上,她真的地望見了那位美國流浪者,他仍穿著那身潔凈白衣,面朝恒河靜靜地盤坐,雙目緊閉,雙手合十,一抹夕陽的余暉映照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金光燦燦的神像。

她壓制住內心的欣喜,默不作聲地走近了他,但又不忍心打攪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