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威廉咳得很厲害,還帶著血絲。格拉斯6關切地走過來,但威廉搖搖頭,揮動拳頭讓主教退回去。威廉擦了擦嘴,坐在偶人為他安排的矮床上。

他們已經到達自由城港口。在只許偶人出入的安全區,一面寬闊的窗戶面朝大港灣之外的真空。堅硬的冰面反射著微光,襯托出客船和集裝箱的剪影,那些集裝箱都是從新近到達斯坦布斯港的貨船上卸下來的。主軸就嵌在這個宏偉的地下港口的地板上,它的位置和深度都不明顯,肉眼也不易分辨。

威廉又穿上了衣服,褲子和襯衫的系帶都在雙腿和雙臂的外側,大概是為了方便偶人扯開它們,不管他是否配合。他強壓下燃燒的怒火,漸漸恢復了自控。他眼下做的這件事是為了凱特。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威廉為了她的未來所做的一切,但她可以擁有一個未來,不會再像他一樣。

“你走遠了。”威廉對主教說。

“什麽?”格拉西6問道。對威廉的聲音,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安。他們想要一個神。他可以給他們一個神。

“我剛才本想給你一拳。但你走遠了。”

主教看上去放心了。他微笑著朝一個年輕的祭司打了個響指。那人蹦蹦跳跳地跑到墻邊,打開一塊面板,連忙又跑回威廉身邊,直接滑跪在地上,磕了個頭。他舉起一根纏起來的鞭子,像是獻祭。

“這他媽是什麽?”

“我走遠了,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傷了你的手。”格拉西6慈祥地說,“我的骨頭和你的一樣強壯。如果你想傷害我,你應該有件工具。”

“你他媽的——”威廉從祭司的手裏一把抄起鞭子,舉了起來,“滾出去!”他用從《偶人聖經》中看到的話大喊道。那是神明使用的語言。讓他們激動得尿濕褲子吧。“你們所有人,除了格拉西6!”

幾個人連忙朝門口跑去。其他人等著主教點頭。威廉作勢要踢一個偶人的屁股。最後一名偶人跑出門外,“哐當”一聲關上了門。格拉西6紋絲不動地站在威廉面前,他有一米高,頭上戴著一頂銀綠相間的高高的主教冠。

“你不害怕?”威廉問。

“你想要我害怕嗎?”

“如果我想用鞭子把你抽得粉身碎骨,就現在,你也會允許我嗎?”威廉說。

“你知道什麽叫穆尼4的兩難困境嗎?”格拉西6問道。

威廉在空中試著抽了一下鞭子。主教沒有反應。

“元神是由財閥政府內屬下、遭到社會排斥的所有人構成的。能讓他們團結起來只的只有一件事:不受任何幹擾地生活,”格拉西6說,“他們的法律非常適合個人主義者。他們的爭端依靠決鬥解決。他們……很享受家族世代復仇這種方式。”

“不奇怪。”威廉說。

“少女時代的穆尼4目睹了元神世仇家族間的殺戮。”格拉西6說,“她目睹了元神的死亡,並終生承受著這個負擔。許多像她這樣的偶人都陷入了一個兩難困境:一方面無比渴望服從元神,另一方面又無比渴望要保護他們。我們今天稱之為穆尼4困境。”

“所以後來發生了偶人叛亂。”威廉厭惡地說道。

“那件事我們不那麽稱呼。”格拉西6說,他露出悲傷的表情,“我們稱之為大衰落,原因你也猜得到。純真年代已經崩壞,我們偶人必須從童年走向成年,去承擔加諸我們身上的負擔。”

“你們把自己的神囚禁起來了。”

格拉西6悲傷地搖了搖頭,“對於元神,服從也好,保護也好,都會給我們造成巨大的痛苦,毀滅我們的世界。我們每天都在忍受痛苦。我們渴望著雙膝跪地、滿足元神每一次心血來潮的想法。我們渴望著那種狂喜。但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的神性有深深的缺陷。”

格拉西的話讓威廉平靜下來,舉著鞭子的手也放下了。他猶豫著把鞭子又纏了起來。

“如果你想將一個偶人鞭撻至死,我可以在港口給你找出一百個志願者。”格拉西6說,“但是,有資格進入樞機主教團的偶人少之又少。我們身負重大責任,要確保元神的未來。主教是難以替代的。如果你想鞭打我,只要你不殺我,我會愉快地順從。”

威廉猶豫著提起纏好的鞭子,一肚子沮喪。人群尖叫的回響仍然在他的腦海裏回蕩。他大吼一聲,舉起鞭子擊打格拉西6,一下又一下,打掉了主教冠,又猛擊主教的頭部和肩膀,力道足以擊倒他。他氣喘籲籲,面對著安詳的主教。

“我恨你,”威廉說,“來到這裏就是個錯誤。”

格拉西6的鼻子和嘴唇在流血,但他仍然慈祥地微笑著。“如果你在這裏長大,你就會明白一切。”

“我得在籠子裏長大嗎?”威廉又開始無法控制地咳嗽起來。他後退了幾步,揮舞著手中的鞭子,提防格拉西6。他坐下來緩了緩,咳嗽減退,只有胸部還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