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 伊

2176年,娥伊來到火星,那年她十五歲。

十五歲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很美妙的。她憧憬著明星簽名,渴望參加朋友聚會,熱衷和閨中密友談論五花八門的問題,發現男孩有意無意地窺視時會壓抑著心中的狂喜有意無意地一本正經……十五歲是花的季節,她應該在美麗的藍天白雲下,美麗地綻放。然而娥伊沒有。娥伊來到了火星。在這裏,橙紅色的天空像琥珀一般凝固著,太陽猶如這琥珀中包裹的一滴血,看得久了,眼睛裏紅晃晃的一片,讓人頭暈目眩。

娥伊透過舷窗看著火星,她將在這裏開始新的生活。她充滿好奇,也充滿恐懼。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生活本不該如此,然而,命運的擺錘並不由人掌握。

火星本來應該屬於科學家和探險者。

在漫長的時間裏,升高星球溫度,釋放出極冠以及地下深層的水和氧,減少二氧化碳,讓星球的大氣慢慢稠密起來,漸漸適合人類呼吸……這樣的改造要進行兩個千年,已超越了任何人的耐性和政府預算的想象。因此,這裏沒有政府規劃和開發區,只有一些科學家和探險者。他們躲藏在零零星星的基地裏,進行各種小規模生產,試圖影響行星規模的氣候。他們就像一群孩子,站在海邊,用手裏的棍棒攪動海水,希望蒸發整個大海。

只屬於科學家和探險者的火星遠遠沒有看見希望,然而就在那一天,火星上大大小小十三個基地,一千六百七十號人突然被告知:他們就是人類的希望。

鋪天蓋地的大洪水淹沒了地球。

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地脊突然發生陷落,高達三百米的全球海嘯將文明席卷一空。短短三個小時後,除了印度半島和阿拉伯半島,所有的沿海地區已經淪為一片汪洋。

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不知該感謝還是埋怨他們的梵天和真主,讓他們生存在印度洋。他們多生存了四小時,得以親眼目睹世界的其他部分飛速毀滅。幸存的人們爭先恐後地跑向高處,任何高處,一如傳說中大洪水中人類的最後掙紮。

水從斷裂的地殼中湧出來。人們一直認為,厚厚的地幔底下是巖漿,結果,湧出來的是水,高熱的源源不斷的水。這生命之源以一種可怕的面目掃蕩著星球上的一切。

五天後,除了青藏高原,不再有任何陸地,而青藏高原這僅有的孤島,也在快速地沉降。地球發生了一次皺縮,就像一個檸檬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力擠壓——表面皺縮,裏邊的汁液溢出來,只不過對於地球來說,這壓縮的力量來自它的內部。

海洋的溫度平均上升了三十度,緩慢地將熱量傳遞給大氣。除了極地,整個地球像極了一間巨大的桑拿房,到處都是彌漫的蒸汽。這是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蒸汽房——那來自內部的力量毀掉了地球磁場,各種宇宙輻射仿佛雨點般降落地球。殘存的生物即使躲過了洪水,也躲不過這無形的毀滅性打擊。也許只有一種生物能夠安然無恙地繼續生存下去,那就是嗜放射微球菌,每一次宇宙射線將它的DNA撕成碎片,它都能夠奇跡般地還原。

悲哀和恐慌還在月球上蔓延。

三十六個月球基地裏的六萬多名科學家、工程師、工人和官員,都明白了一個簡單的事實:供給不可能恢復,基地正步地球的後塵走向死亡,它殘余的生命僅僅只有三年。三年後,它將因為食物耗盡而死亡。唯一的希望是火星——它的紅色表面擁有足夠的氧,地下水豐富,還有食物工廠。但因為距離遙遠,它必須自給自足。

娥伊的父母把她的名字添加在了飛船名單上。作為兩位聲名卓著的科研工作者,他們獲得了通向火星的單程票,票根上寫著:生物工程專家。只有六千人能夠離開月球去往億萬公裏之外的紅色星球,能得到船票的,必然是精英中的精英。三年中,只有一個發射窗口期,全部十五艘合格飛船將在那二十天內依次發射。

當一切塵埃落定,基地安靜下來。人們從巨大的悲痛中恢復,開始準備兩年之後的那趟旅行。作為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娥伊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麽。地球上的家毀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三歲的弟弟,都淹沒在那一片藍色之中,校園連同老師和同學也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父母比從前更忙碌了。

“娥伊,你是個大孩子,要學會照顧自己。”這成了父母最常說的一句話。災難發生之後一年多,父母經常皺著眉頭,用很快的語速討論一些她聽不懂的東西,然後讓她學習。為了讓父母能夠開心,她很用心地學,幫助他們整理資料,照顧那些瓶瓶罐罐和小花小草。父母有的時候會很高興,然而他們的開心並不會持續太久,末了,他們會摸著娥伊的頭,說:“娥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這深重的語氣讓娥伊的感覺越來越糟糕,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父親輕輕擦幹她的眼淚,把她拉在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