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 河

王探一行來了九人的抓捕隊,加上楊進開,一共十個人,把本就狹窄的值班室擠得滿滿當當。他們已經被帶到這個小房間裏待了超過十分鐘,超算所派出所的鄧所長就站在門口,一臉尷尬地笑著看著他們,假裝並不是在監視這些人,但是顯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已經越來越困難了。王探的嘴唇已經嘬成了一個栗子,他的胡子還沒有刮,每一根都直挺挺的,可以刺死任何雌性生物。門終於打開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等得無法忍受了。但令人喪氣的是,進來的仍然不是他們要等的人,又是超算所的值班員孫博士。“對不起啊,王探長,讓你們久等了。沒辦法,錢主任再三囑咐的,請再稍等一下啊,他已經到了哦,馬上就過來。”王探氣鼓鼓地叫起來:“鄧所長,孫博士!你們在開什麽玩笑!嫌疑人隨時都可能到,萬一讓嫌疑人跑了,你們負得起責任嗎!”鄧所長和孫博士愁眉苦臉的,正不知道怎麽辦,一個同樣怒氣沖沖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如果影響了超算所的正常任務,你們負得了責任嗎!”一個身材矮小、腦袋幾乎謝成了光頭的男人走了進來,同樣穿著白大褂,軟底的PVC防靜電鞋,雖然仍然是和孫博士一樣標準的實驗室裝束,但他帶著一股更為強硬的氣勢,正一臉怒氣地盯著王探。孫博士終於盼到救星一般,興奮地喘了口氣,“錢主任,您終於來了。他們非要帶槍進中央控制室,您再不來我都攔不住了!”錢主任哼了一聲擺擺手,“帶槍進中央控制室?!今天可真是秀才遇見兵了。警官們,你們知道你們現在在哪裏嗎?”王墨在後面嘟嘟囔囔地說:“什麽秀才遇見兵,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大電腦嗎?”“就是個大電腦?!”錢主任緊走幾步仰著頭瞪著王墨,眼珠子幾乎要瞪到王墨的臉上,“小姑娘,你以為這裏是網吧嗎?這裏是國家超級計算中心!”這時候王探站了起來,剛想說些什麽,錢主任沒等他開口,揮手一指門外走廊對面的那間巨大的玻璃門,繼續冷笑著說:“看到了沒,那扇門後面就是你們要帶槍進去的中心控制室,裏面有一百四十個大型機櫃,占地超過七百平方米,就是你說的那台大電腦。她的名字,你聽清楚了,叫天河一號。她是世界上最快的超級計算機,每秒能運算千萬億次!告訴你現在天河上面並行跑著四個863項目,每一項都是國家‘十一五’裏單列的預算!萬一裏面任何設備有一丁點兒損壞,嘿嘿,別說你們負不了責,你們公安部部長來了也負不了責!”整個屋子鴉雀無聲,連王墨也難得地目瞪口呆地封住了嘴。過了一會兒,王探才猶豫著搓著手,“錢主任,我們這不也是為了執行任務嘛。”這時鄧所長在旁邊一臉尷尬地說:“王探長,昨天不是說好在大門口布控抓人的嗎?今天為什麽非要進中心控制室裏啊。”王探也是愁眉苦臉,“鄧所長,你還問我啊?誰讓你們所被臨時抽調空了?!只靠我們十個人兩輛車,這裏前後四個大門呢,根本控制不住!一樓更不行,都是玻璃墻,根本沒法布控,嫌疑人在路口就能看到我們,沒進來就跑了!三樓中央控制室是最合適的地點,只有一個出入口;而且孫博士不是說嫌疑人本來就會進去拿結果嗎?一旦進入,我們把出入口一封鎖就是甕中捉鱉了。”“中央控制室肯定不行!”錢主任斬釘截鐵地說,同時使勁指點著王探他們的腳下,“不穿防靜電鞋進去都不行,你們還要帶槍進去抓人?萬一打起來損壞了天河一號誰負責!”楊進開對於抓捕不是專家,只能尷尬地在旁邊聽著。後來王探和鄧所長抓耳撓腮研究了半天,終於提出了個折中方案:不進中央控制室,轉而在中央控制室的門口布控。這個地點對於布控來說絕不是最優的。位於三樓的中央控制室門口對應著三條走廊,通向四架電梯,還有兩條緊急出口,每個口都必須最少安排兩個人蹲守。緊急出口內的消防走廊還都帶著對外的窗戶,王探試了一下,都可以輕易地推開,不由得咂著嘴,“即便上下樓一起逼到這裏,嫌疑人一推窗戶就出去了啊,才三樓,下面還是綠化。樓下實在沒有人手了啊。”可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錢主任好不容易才不情願地點了頭,他指著鄧所長和王探說:“告訴你們的人,務必要非常小心啊,千萬別傷了我的天河!”王探集合了隊伍,來的人都是分局抓捕隊的精英,也都是王探的老隊員了,幾句話就快速地安排完畢。王墨作為傷員和真正當面見過直總、馮燦的人,被安排在正對著中央控制室的值班室裏,通過監控攝像頭隨時報告嫌疑人動向。楊進開作為破例加入的圍觀群眾,當然被限制在值班室裏老實待著。這一點王墨和楊進開都沒有意見,唯一有點掃興的是,錢主任和孫博士也一直板著臉陪在房間裏,噘著嘴盯著監視器,毫無疑問是在監視這幫五大三粗的警官們,警告他們最好不要捅什麽婁子。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楊進開盯著滿墻三十多塊監視屏,已經有些發暈了。通過監視屏幕,他看到有幾個警員也在抓耳撓腮。他使勁揉了揉眼睛,腦子裏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忍不住問:“孫博士,馮燦拿來計算的東西,的確是今天出結果對嗎?”孫博士點點頭:“對,計算量不算大,我們只撥了10%的計算能力給他們,預計是110個小時的計算量。”說著他在電腦上敲打了幾下,點點頭說,“已經到99%了,估計最多還有兩個小時。”“你知道他們算的是什麽嗎?”孫博士搖搖頭,“這個具體不清楚,好像是個巨量數據組的循環拓撲分析吧。”“結果是個公式嗎?一個簡潔的公式,描述某種物理規律的那種?”這個問題已經在楊進開心裏裝了很久,雖然大多數時候並沒有非常困擾他。他並不理解這個問題真正的意義是什麽,而且一直覺得多少有點無稽。孫博士好奇地仔細看了看楊進開,“楊警官,你也懂物理嗎?看不出來啊。馮博士上次來調試的時候我沒有太注意,只是大概地看了一下。怎麽說呢,程序很復雜。這種類型的計算,結果可能是任何形式,有的很簡潔,有的很復雜,可能比數據本身更復雜,呵呵。這個要等到最終運算完成了才清楚。”王墨也使勁盯著楊進開,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楊進開一臉尷尬地瞪回去,“怎麽啦,我還有很多特長你不知道呢!”王墨正要嗆回去,楊進開突然猛地站起來,指著正對大門的監控鏡頭,“你們看!”王墨立刻扭過頭去。正對著二號門的監控屏幕上,一個戴著口罩和白色高爾夫球帽的男人正從門外沉穩地走進來,走路時還有點瘸。王墨噌地一下抄起步話機,“王探王探,這裏是值班室。嫌疑人正在從二號門進入超算所!重復,嫌疑人正在從二號門進入超算所!完畢。”王探的興奮聲音立刻響起來:“收到收到,幾個嫌疑人?完畢。”“只看到一個,應該是直總!完畢。”“馮燦沒露面?好吧,直總才是大魚。繼續監視!希望這家夥老老實實地走電梯啊冊那。各單位警戒!等我命令。完畢。”王墨和楊進開目不轉睛地瞪著監視屏幕,看著直總走出了二號門監控攝像頭的視野,心裏不由得一陣緊張。似乎等了一萬年的時間,他的身影終於又在一樓大廳出現了,並且毫不猶豫地走進了三號電梯,電梯門關上了。“嫌疑人進入三號電梯!重復,嫌疑人進入三號電梯!三號電梯!完畢。”“太好了!冊那這次他肯定跑不了了!所有人都立刻趕到三號電梯廳!電梯門一開立刻沖進去控制住嫌疑人!完畢。”監控屏幕裏,各隊布控警官都開始動起來,走廊裏立刻響起了咚咚咚的急促奔跑聲。楊進開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把門打開,錢主任也好奇地和楊進開湊過來,小心地露出半個身子看著外面。遠遠地,三號電梯門口圍滿了警察,王探站在最前面,袖子已經高高地推到了上臂。楊進開也在默默地等待著,拳頭緊緊的,已經攥出了汗水。一切終於即將走到盡頭。現在,他等待的只是電梯門叮咚一響,然後所有的這些——因為什麽鬼的自然智能而帶給他的惱人和痛苦的糾結——所有的這些都將徹底地畫上句號。又等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中的叮咚聲始終沒有來,反而步話機裏突然響起了王探的怒吼,這怒吼實際上在走廊裏也顯得震耳欲聾:“冊那!三樓怎麽沒有停?!冊那黃斌你他媽的怎麽沒有按電梯?!電梯繼續往上走了?!老鄧你不是說他一定要來中央控制室的嗎?!怎麽回事?”楊進開的心立刻揪緊了,王墨也更加仔細地盯著屏幕,“冊那電梯裏沒有監控!走廊的監控在五樓以上也沒有!只能看到直總沒有在四樓和五樓下電梯!他要去的肯定是五樓以上的樓層!”楊進開一把抓住錢主任,“錢主任,五樓以上是什麽樓層?”錢主任也慌了,“大樓一共十層,五樓以上都是辦公室啊!辦公室裏的終端都是和天河系統分離的,他去那裏能幹什麽呢?”幾個人目瞪口呆地相互盯著,這時一直坐在電腦邊的孫博士突然猶豫地開了口:“哦,錢主任你忘了,頂樓的報告大廳,那裏面的電腦好像是和天河聯網的……”楊進開沒等王墨拿起步話機,立刻沖到走廊裏沖著王探大聲喊:“在頂樓!直總去了頂樓的報告大廳!”“冊那!老鄧你帶路,全都跟我上頂樓!!馬鑫、黃斌,你們倆去一樓,守住兩個門!”一群人蜂擁著跑向樓梯,消防通道的門被砰的一聲猛推開,又砰的一聲推上,隨即響起慌亂的腳步聲,然後又消失無聲。楊進開回到值班室坐下,一下子失去了氣力,直接癱坐在沙發上。錢主任看了看楊進開又看了看王墨,緊張地問:“警官,你們抓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啊,犯了什麽罪?和馮博士有什麽關系?”王墨直接擺擺手:“不好意思,涉及辦案機密,我們也不能亂說。”說著她站起身來也要出去,楊進開趕忙叫住她:“哎你幹什麽去?”“這裏不需要監控了,我也去頂樓。我得去幫忙。”楊進開探起身一把抓住王墨的右手,“幫個毛忙啊!你這個樣子添亂還不夠嗎?趕緊老實坐著!”王墨惱怒地正要掙脫,孫博士面前的電腦突然叮的響了一聲。孫博士探頭一看,啊了一聲。“馮博士的程序跑完了。”楊進開聽了趕緊湊過來,一手還緊緊地抓著王墨怕她跑掉,“算完了?什麽結果?是一個公式嗎?這裏能看到結果嗎?”孫博士扭頭對他一笑,“看來楊警官真的很愛好物理啊,呵呵。很遺憾,結果只能從中央控制室裏讀取,這個終端只是監控端。嗯,不過,也許我們可以簡單看一下計算結果的存儲範圍,如果真像你預計的是一個簡潔的公式的話,存儲區應該會非常小;反之,當然就不是嘍。”他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在電腦上敲打著什麽,突然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猶豫,然後又更快速地查看了另外幾個監控端口。“小孫,有什麽問題嗎?”錢主任也注意到了異樣,從身後探過來問。“好像也沒有什麽問題……不過,有個地方有點怪,就是明明已經計算完成了,為什麽計算模塊還在跑?”“是其他高優先項目自動調用了嗎?”錢主任說。“應該不是,其他在跑項目都是最高機密級別,運算區都是獨立的。系統即便出現空余,也一定要徹底內存格式化後才會去調用。這都是要人手動去做的啊。”孫博士盯著屏幕一頓猛敲,都要把鍵盤敲碎了。很快,他突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聲音沙啞地說:“見了鬼了,怎麽除了計算模塊,通信模塊也在跑?”他扭頭看著錢主任,錢主任也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突然,錢主任猛地揪住自己耳邊僅存的頭發,“等等等等,天啊,我知道了!那個該死的程序裏一定是藏著自動通信木馬,現在天河正直接在向外發送信息!”孫博士也恍然大悟般猛撲回鍵盤上,手指越來越抖,打字聲伴隨著錢主任痛苦的嘶吼:“一定要停住程序廣播!小孫!停住!天河裏都是國家最高機密啊,我們要在國安局關一輩子了!”“那還等什麽?趕緊關機啊!”王墨也著急地喊。“關機?!你真以為這是網吧啊!”錢主任絕望地扯著自己的頭發,沒好氣地對王墨解釋,好像向王墨解釋清楚就可以解決他的問題一樣:“天河從一開始設計出來就是為了永久安全運行的!緊急關機程序也要先關閉運算節點,再關閉各個功能節點,才能關閉通信節點。整個過程最少要兩個小時!而且有兩個863已經跑了兩個月了!下個月總裝就要來視察了啊!”“等等錢主任!好消息!傳輸已經停了!事實上傳輸剛開始就結束了!太奇怪了!而且出問題的通信模塊只是在馮博士那個運算區,其他項目的獨立屏蔽沒有受影響!”孫博士興奮地喊,嗓子都已經發顫了。“天啊!是嗎?”錢主任一下子癱倒在旁邊的座椅上,馬上又著急地指著孫博士說,“快,快快!保險起見趕緊屏蔽整個天河通信模塊!還有,馬上格式化掉那部分運算區!”孫博士立刻又埋回了屏幕裏,不過馬上又不可置信地停了下來。錢主任拍著自己的大腿喊:“趕緊啊小孫,在等什麽呢你!”“不需要了。”孫博士慢慢地轉過頭來,臉上不知道是什麽表情,“馮博士的程序,竟然還自帶了一個強制消除命令,傳輸完成後就自動運行。現在整個運算區,加上原有的巨量數據存儲區,已經被徹底格式化了。”此時,站在後面的楊進開和王墨完全不知所措,剛才孫博士和錢主任說的話他們雖然聽到了,但顯然並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孫博士跟著轉向楊進開,一副比剛才更加不可思議的表情:“還有一件事,剛才天河只向外傳輸了42個字節。”“42個字節?這是整個巨量數據拓撲後的全部結果?!”錢主任的聲音顯得無比意外。楊進開更是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只能“哦”了一聲,然後小心地問:“嗯,什麽意思?”“意思是,楊警官,你之前的預測是正確的。天河對這個巨量數據循環拓撲得出的結果,無論是不是一個公式,都一定是個非常簡潔的答案。”楊進開立刻站立不穩了,仿佛被投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以前某些他毫不理解的(這一點現在也沒有變化)、似乎和他毫無關系的事情和話語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身體向後扯去,讓他無法繼續把思維停留在眼下的時空裏。他告訴自己要挺住,這時,王墨在旁邊嘀咕了一句話,把他暫時地拉了回來:“這是什麽?”楊進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強按下自己的情緒,慢慢地對王墨說:“你不會懂的,回頭我跟你說……”“不是不是,我是說這個,這是什麽!?”王墨著急地指著一個監視器的畫面。幾個人趕忙順著王墨的手指看向其中一個監視器。畫面中,一個帶著白色高爾夫球帽的男人正推開一扇玻璃大門,向裏走去。孫博士喉嚨裏突然發出咕嚕的一聲,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盯著錢主任。錢主任的聲音也變得結結巴巴,“天啊,怎麽會?!這……中央控制室……”話音還沒落,王墨已經噌地躥了出去。楊進開一急,也跟著沖了出去,險些把錢主任的椅子撞翻。他們身後傳來錢主任絕望的哭號:“別傷了我的天河啊啊啊!”楊進開沖出門,看到王墨已經遠遠地沖在了前面。他們對面十幾米處就是中央控制室的玻璃大門,可以清晰地看到直總剛剛走進去,玻璃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不許動!你已經被包圍了!”王墨轉眼間已經沖到玻璃門前,一邊跑一邊大喊,同時右手笨拙地摸向自己右面的腰間,那裏有一把剛配給她的92式手槍。“別進去,等王探!”楊進開也著急地在後面喊。王墨的身影在他視線裏不斷晃動,他覺得只差一點兒就能拉住她了,他的手已經探了出去。但是緊接著,就在那一瞬間,楊進開聽到接連兩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正前方瞬間爆發出一團刺目閃爍的碎光,接著一個黑影猛地撞進了他懷裏,帶著他一起也悶哼一聲,隨即一起倒地。等他終於意識到剛才是槍聲時,已經側著倒在了地上。他倒地時後腦撞上了地板,現在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也中了彈,只覺得左半邊身體異常沉重。不過他立刻意識到,剛才撞過來的身影就是王墨。楊進開盡力掙紮著扭過頭,在自己焦距依然失真抖動的視野裏,看到王墨頭朝下倒在自己懷裏,一動不動。自己的左臂被王墨的胸口壓住了,他盡力抽出來,過程裏感覺到一股厄運般的溫熱和黏膩。整個襯衣袖子已經浸滿了鮮血。楊進開心裏猛地一緊,剛才那兩槍擊中了王墨的前胸。與此同時,從眼角的余光裏,楊進開還看到了另一個晃動的黑影。中央控制室靠左邊的那扇玻璃大門被擊穿了兩個相接的大洞,圍繞著洞口的玻璃已經碎裂成密密麻麻的紋路,那個黑影就模模糊糊地晃動在那片未知的細紋裏。楊進開知道那是直總。黑影帶著殘影,緩緩地推開旁邊另一扇玻璃門,略帶跛行地、但同時又是穩穩地,邁步出來,就停在他兩腿朝向的正上方。他依舊戴著那頂熟悉的白色高爾夫球帽,面孔也完全隱藏在口罩下。他的右手還冒著隱約的煙氣,楊進開知道那裏握著一把手槍,就是那把槍剛把兩顆子彈迎面射進了王墨的前胸。而現在,那把槍又毫不猶豫地舉了起來,瞄準了自己的頭。楊進開依然在眩暈,掙紮著想翻身起來,但左半邊身體仍然使不上力量。他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嘆息,閉上了眼睛。“別傷了我的天河啊!”突然,身後不遠處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呼喊。直總的槍口立刻轉了過去,砰地又是一槍,槍聲在空曠的大廳裏形成一片巨大的回響。子彈擊中了值班室門外的墻壁,把剛剛探頭出來的錢主任嚇得一下子縮了回去。槍聲響起的瞬間,直總身後那扇本已裂成蛛網的大門也被徹底震碎了,無數的碎玻璃嘩啦啦地全砸在了地上。直總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這就是楊進開終於等到的機會。他仍然躺在地上,但已迅速擡起自由的右腿,猛地蹬向直總,正好一腳踢在直總的右小腿上,直總悶哼一聲向右邊倒去,手上的槍也甩到了地上。楊進開本想拼命去夠直總那支槍,可惜離自己太遠了。直總比他更近,而且已經向那個方向爬去。楊進開急得一咬牙,轉而摸向王墨的腰間,他知道那裏也別有一把槍。他比直總更早地摸到了,但是槍套上竟然上著保險搭扣!他無法看清搭扣的樣式,光靠手指硬拽根本無法解開。直總馬上就要把槍重新抓回手裏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直總重新把槍抓回了手裏,迅速轉身瞄準,卻發現楊進開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他正在連滾帶爬地沖進中央控制室。楊進開連滾帶爬地沖進了中央控制室。他依舊模糊的視野裏隱約分辨得出,整間中央控制室實際上像是一個巨大而明亮的白房子,中間擺著一排排長方形的黑色機器,排列得好像圖書館的書架一樣。所有機器上都不停地閃爍著藍色微光。他跌跌撞撞地躥進其中兩排,在最邊上倚著墻坐到地上,大口喘著粗氣。他感覺靠著後面機箱的頭上有點黏黏的,可能自己的頭也出血了。視野仍然是搖晃的,也許還有點輕微的腦震蕩。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在他腦袋裏。王墨死了。楊進開幾乎無法抑制地想,他把拳頭狠狠地塞在嘴裏咬著,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的大腦。自己的命。門口響起了細微的、鞋子踩在碎玻璃上的聲音。這聲音帶著沉穩的堅定的間隙,在空曠的房間裏回響成為一片持續的巨響,好像來自所有的方向。直總來了。楊進開絕望地環顧四周。自己一路逃進來,已經在如鏡子一般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斑駁的血跡。直總唯一需要做的,只是順著血跡追上來,舉起那把剛剛擊中王墨的槍,認真地對著自己的腦袋也崩上一槍。這似乎又只是個時間問題。但自己還有一個機會,就是現在手裏的機會。楊進開掂了掂手裏握著的鋼條。這個鋼制的門把手原來是裝置在中央控制室的玻璃門上的,門碎裂後掉在了地上,他在奮力逃向這裏時隨手抄了過來。現在,它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的機會。沉穩的腳步聲輕輕地回蕩在空曠的房間裏,越來越近。楊進開慢慢地站起來,小心地把身體緊緊貼在身後的巨大機器上,雙手緊握著鋼條。手上的血水在鋼條上冷而黏稠,昭示著危險,而這正是他最需要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步開外那道自己留下的血跡,呼吸也完全閉住了,身邊的時間瞬間變得像墜入黑洞表面一樣漫長。他在等待直總走來的那一瞬。只要他到時候猛地一掄。只要他足夠快……哢嗒。他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敲擊聲。那是手槍保險栓被拉開的聲音。楊進開一下子面如死灰,全身的血瞬間冰冷。他僵硬地放下手裏的鋼條,慢慢地轉過身。在通道的另一端,直總當然就站在那裏,手槍穩穩地指著楊進開的頭。球帽和口罩雖然隱藏了他幾乎所有的面孔,但一雙毫無表情的眼睛清晰地傳達著一個信息。這個眼神,這個信息,對楊進開來說異常地熟悉。巨大的槍聲再次毫無懸念地響起。完了。GG(1)。楊進開曾經很多次無聊地設想過,人死的那一瞬間,當一具肉體的所有感覺即將全部永久逝去的一刹那,在那最後一瞬間,會是什麽樣的感覺。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情景,更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有幸”親身享受到這種體驗。槍響的一瞬間,他似乎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之前出現在他的夢境裏、但他早已遺忘的情景。那些情景裏有著宇宙一般巨大而豐富的細節,還有一個惡魔。他在臨死的一刹那,他看到那個惡魔就在眼前,而惡魔的嘴裏瞬間噴出紅色的火,猛地向自己撲來。直總嘴裏噴出紅色的火,整個人猛地撞向前方的機器,又旋轉著撲倒在了地上。槍也脫了手,順著通道一直滑過楊進開,停到了通道的另一邊盡頭。楊進開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和剛才可能發生了什麽。他猛地沖向通道的另一端。“王墨!”他最深的希望裏,是王墨生龍活虎地站在那裏救了自己一命,或者是王探終於及時趕到阻止了直總。然而眼前的一幕並不是楊進開預料或者希望見到的。錢主任雙手握著槍,渾身癱軟地坐在地上,臉上已經毫無血色,嘴裏下意識地不停嘟囔著。“別傷著我的天河啊……”楊進開默然地走過去,輕輕地把錢主任手裏的槍取了下來,轉身走到門口。王墨還是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好像那晚太累時熟睡的模樣。楊進開跪在她身邊,把這把92式警用手槍插回到她的槍套裏,那個槍把上還貼著一個用粉色水鉆拼成的可愛的W字母。他把王墨緊緊地從背後抱起,眼淚再也無法止住地流了下來。樓梯間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王探他們到了。“誰開的槍!發生什麽了?!王墨!!你怎麽了!!”王探握著槍,從防火通道裏氣喘籲籲地沖出來,一出門就看到大廳裏滿地的狼藉,而楊進開正抱著王墨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他三步並作兩步地沖過來,身後的幾個警察也都握著槍,幾人一組迅速地搜過來,然後又警惕地沖進了中央控制室。“王墨死了……”楊進開沒有擡頭,把頭使勁地埋在王墨的頭發裏,盡情痛哭。“咒姐姐我死嗎?”王墨突然虛弱地開口說話了。“你沒死!”楊進開嚇得猛地跳了起來,愣了一秒,又猛地把王墨抱住狠命地吻起來,又哭又笑。他又突然想起什麽來,趕緊摸著她的胸口,“你怎麽沒死?我親眼看見打中你胸口了啊?!怎麽流了這麽多血?!”楊進開剛才一直沒有細看,現在仔細查看,才恍然大悟。那兩槍的確擊中了王墨,但兩發子彈穿透厚厚的大門玻璃後,又正好擊中了她打著石膏的左臂,把整個石膏都打碎了,左臂也再次劃破,流了很多血,但子彈也失去了沖力,並沒有直接擊進王墨的身體。不過,巨大的沖擊還是把她給震暈了。這讓楊進開在匆忙中誤以為她是胸部中彈。“行了行了,沒死倒快被你勒死了。直總呢?又讓他跑了嗎?”王墨一邊咳嗽一邊想推開楊進開,但楊進開仍然緊緊地抱著她。王探覺得尷尬,轉身查看四周,這時中央控制室裏也響起了呼喊聲。“王探,你進來看這個!”楊進開趕緊扶著王墨站起來,一邊仔細地查看她的左臂,一邊跟在王探後面走進中央控制室。幾個年輕的警官也一起過來,心疼地幫著扶著王墨。兩個警官正陪在錢主任身邊,更多人則圍在直總倒地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一攤明顯的血跡。一名叫黃斌的警官正在把一把黑色的手槍小心地放進一個物證袋裏。看見王墨過來,他興奮地搖了搖手裏的袋子。“竟然是把84,要是把54你就跪了(2)!”王墨疲憊地瞪著他,“很遺憾,對嗎?”黃斌嘴張了張,低聲嘀咕了句沒敢反駁。“還活著,但不行了。”那個叫馬鑫的警官蹲在直總的身邊,擡頭對王探搖搖頭說。直總的口罩已經扯下來了,他的脖子側面中了一槍,馬鑫正用手緊緊地捂著,但那兒仍然止不住地冒血。楊進開和王墨湊過去,立刻大吃一驚。這不是直總那張永遠帶著溫柔迷人笑容的面孔。但這仍是一張熟悉的面孔。現在,擁有這張面孔的人正痛苦地躺在地上,他的鼻骨和上頜還帶著嚇人扭曲的疤痕,上嘴唇完全是翻裂的,露出幾顆殘缺的門牙。這正是那天在崇明的倉庫裏,被王墨用膝蓋頂碎的痕跡。“瘦子?怎麽是你?!直總在哪兒?馮燦呢?說!”王探大聲吼著。他其實並不指望有任何回答。瘦子正在痛苦地喘著氣,雙手抓著喉嚨,嘴裏冒著血泡。不過,在聽到王探的問話後,他竟然哦哦地努力張了張嘴,但聲音完全被浸沒在了血泡裏。“你、你……”楊進開蹲下來低身湊過去,想聽聽瘦子在說什麽。突然,出乎所有人預料,瘦子雙手張開,一把抓住了楊進開的領子,那張扭曲的面孔猛地湊到了楊進開面前。這張面孔充滿了楊進開的視野,並恍惚讓他想起另一張同樣驚恐的臉。楊進開和馬鑫都嚇了一大跳,兩個人連忙想要掰開瘦子的手,但瘦子的手如同兩只扣緊的鉗子一般。接著,瘦子的手一下子不動了,兩只充血的眼睛緊緊地盯住楊進開。幾乎完全破碎的嘴唇開合著,竟然說出了一句話,但血泡跟著噴射一樣地冒出來,濺到楊進開的臉上。楊進開相信瘦子是在笑。“……神……降臨。”(1)英語Good Game的簡稱,常用於電子競技遊戲,認輸的那一方在退出遊戲前打出GG,意思是對方打了場漂亮的比賽。(2)84式7.62mm微型手槍是我國自行設計研制的一款手槍,專門配備於各種警衛、保衛人員,用於對付在狹小空間或近距離內出現的單個有生目標。自由槍機式自動方式,單動式發射機構,可發射三種手槍彈,並對周圍設施不會造成破壞,如在飛機上實施反劫機行動。使用專用槍彈時能打穿劫機者的頭顱,卻不能擊穿飛機蒙皮和玻璃窗。54式手槍則以超群的穿透力聞名。54式及其仿制款是我國非法槍支市場常見的手槍種類,而84式並不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