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人(第6/11頁)

上學的時間早就過去了。但在那一天裏,我別的什麽都沒注意到。

那個少女並沒有坐下來。

她向著我這裏仰著頭,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果然是卡慕蘿米。

我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啊,卡慕蘿米竟然如此美麗!望遠鏡裏看到的景象雖然很小,但卡慕蘿米的美是不會改變的。我與她已經分別了一年半,她的相貌和我記憶當中的略微有點不一樣,但大體還是差不多。對於她來說,時間才過去幾天,長相當然不會有太大變化。

微風吹動她海一樣烏黑的長發,像是隨著海浪輕輕漂動的水草一樣。潔白的牙齒和深黑的瞳仁構成一幅炫目的圖案,強烈沖擊著我的心。無論是多麽美麗的少女雕像,和微風中的卡慕蘿米相比,都會顯得黯然失色。

一連好幾天,卡慕蘿米都會躺在草地上。我沒有去學校,每天一大早我就會來樹林裏觀察卡慕蘿米,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很晚的時候才回去。山之村入夜後,海濱村的其他事物都看不見了,唯獨卡慕蘿米在我眼裏仍非常清晰。我知道這種事很沒有道理,但她確實是在黑暗裏閃閃發光的。

第三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件讓我非常吃驚的事。卡慕蘿米從自己的衣服口袋裏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慢慢把它舉到自己眼前。用望遠鏡看,那東西的形狀和我手上拿的這個完全不同,但直覺告訴我,她拿出來的一定就是望遠鏡,而且從她拿的角度看起來,多半是要往山上看。

卡慕蘿米是要往我這裏看!

我頓時驚慌失措。卡慕蘿米沒有任何看我的理由,況且她也絕對不可能看到我。因為從海濱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之子的動作得都太快了,即使用望遠鏡也很難看清人的相貌。我雖然一整天都待在樹林裏一動不動,說不定她在望遠鏡裏也確實看見了我,但我出現在她鏡頭裏的時間也不過幾秒鐘而已。要想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認出我來應該是絕對不可能的。

盡管如此,我一瞬間還是產生了錯覺,仿佛自己與卡慕蘿米的視線交匯了。我趕忙把望遠鏡扔回口袋,狂奔出樹林。

不知為什麽,我毫無理由地羞怯起來。

第二年的夏天,我已經完全地脫離了往日的夥伴們,對夏日祭典也毫無興趣了。我只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盼望能和卡慕蘿米相會,才整天無所事事地閑逛著等待緣日那天的到來。

樹林裏的那件事以後,我再沒用過望遠鏡。雖然每天還是會到樹林裏去,但我怎麽也不敢把望遠鏡放到自己的眼前。當然,我確實非常想用望遠鏡看卡慕蘿米,尤其是隨著夏日祭典一天天臨近,我越來越想拿出望遠鏡,確認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來。

從海濱村走出來需要好幾天的時間。隨著旅人開始登山,他們身體的橫截面會慢慢縮小,而在垂直方向上則會相應地慢慢變長,行走速度也會逐漸加快。這樣經過二十多天,旅人就可以到達五倍村,一般大家都會在這裏住一晚,不過從山上看來,他們實際上是停留了十天。從五倍村出發再步行五天左右,就到達了第二個驛站——二十倍村。在這裏停留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只相當於山上的兩三天了。旅人大都希望能剛好在夏日祭典舉辦時到達山上,所以會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住宿,調整自己時間以便能夠按時到達。從二十倍村出來,距離山上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這最後的一段路,從望遠鏡中看,可以發現旅人的身體形狀逐漸變化,從原來饅頭一樣的形狀漸漸恢復到正常的人之子的樣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蘿米這樣的變化,不知道會是多麽有趣的事情。

然而,雖然每天都會去樹林,我卻從來不敢把望遠鏡放到自己的眼前。

因為我害怕。

如果她要來參觀夏日祭典,即使是來看最後一天拉山車的儀式,那也必須提前四十天從海濱村出發。如果在此之後,還能在海濱村看到卡慕蘿米,那就意味著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現在夏日祭典上——她明明說過她會再來的。所以一旦發現她還在海濱村裏,也就意味著她是個不誠實的人。如果卡慕蘿米是不誠實的人,那我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義。這樣說似乎有點誇張,但我確實就是這種較真的人。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去看海濱村,萬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會在村裏等待緣日呢?如果卡慕蘿米決定不來,那麽不論你是用望遠鏡在海濱村尋找她,還是在緣日那天等待與她相會,得到的都是同樣結果啊!)

但這兩件事情的意義不同。假如我不等待卡慕蘿米,就是辜負了她的好意,因為她說過她一定會來的。我期望卡慕蘿米踐行承諾,自己也得守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