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涅墨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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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魯本斯接受幼兒園入園測試後,他的父母被園長叫了過去。“你們兒子的智商無法測定。”園長告訴他們。當然,這個“無法測定”是正面意義的,所以,在馬裏蘭州經營小規模連鎖餐館的父親和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都高興壞了。

魯本斯滿十歲時,他的智商雖然在測定範圍內,但早已在正態分布曲線的末端了。圖表上的數據顯示,魯本斯擁有萬裏挑一的優秀大腦。將美國全國與他智力水平相當或在他之上的人集合起來,也不可能坐滿棒球場的觀眾席。

不過,同大家的期待相反,魯本斯很早就知道自己難成大器。十歲出頭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缺乏獨創能力。盡管他可以繼承前輩所奠定的學問,但無法提出革新性的見解。人類歷史上,構建高度科學文明的,是天才們頭腦中的靈光一閃,而魯本斯在人生的早期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大腦中沒有接收這種天啟的天線。

所以,十四歲進入喬治敦大學的魯本斯,主動走下神童的寶座,滿足於普通優等生的地位。他對金錢和權力都沒有追求,只對知識有超乎常人的渴望。為了滿足這一欲望,他所有的課都去上,其中最吸引他的是科學史。從公元前六世紀的自然哲學誕生,到二十世紀理論物理學的發展——魯本斯可以在科學史課堂上領略人類知識的全貌,享受其他東西難以取代的愉悅。從科學的角度反觀人類歷史,尤其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阻礙了歐洲人知識進步的黑暗時代。如果沒有這段歷史,人類最晚也可以在十九世紀登陸月球。

大學時代,魯本斯的學習生活很充實,但其他方面卻很糟糕。由於他年輕而聰明,還有一頭金發,相貌出眾,所以飽受學長嫉妒。經常捉弄魯本斯的學長,總是流露出難以抹去的敵意。最令魯本斯氣惱的是,他們特別喜歡嘲笑魯本斯是處男。這群得了紅眼病的男生,用開玩笑的口吻貶低他人。在反復目睹他們醜陋的笑容之後,魯本斯發現了一種傾向:智力水平越是低下的男生,越是渴望在性方面處於優勢地位。如果見到魯本斯同女生親近,他們的語言就更加惡毒。這群愚蠢的男生,讓魯本斯聯想到為爭奪異性而兩角相抵的公鹿。

自那之後,魯本斯就成了一名冷酷的觀察者。他裝作懵懂無知,讓對方得意忘形,暴露出心中的獸性。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已被魯本斯看透,將自己的動物本性暴露無遺。

在魯本斯看來,社會生活中可見的所有競爭的原動力,都可以歸結為兩種欲望:食欲和性欲。為了比他人吃得更多,或者賺得更多,為了獲得更有魅力的異性,人會蔑視、排擠他人。獸性越是強烈的人,就越愛用恫嚇和計謀,越汲汲於攀上組織的頂端。資本主義保障的自由競爭,就是一種將原始欲望的暴力性轉換為經濟活動能量的巧妙制度。如果沒有法律,如果不關照全民福祉,那資本主義內在的獸欲就得不到抑制。總之,人類這種動物,總是用智慧來掩飾、隱蔽原始的欲望,冠之以正當之名,並滿足於這種自欺欺人。

進入大學六年後,二十歲的魯本斯憑借數學基礎論研究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並頭一次了解到了女性肉體的美麗與溫柔。後來他離開了熟悉的喬治敦,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擔任博士研究員。為了學習復雜系統這門新科學,魯本斯又到了聖菲研究所。在那裏的咖啡館裏,他偶遇一名心理學家,聽對方說了一番非常有趣的話,從此決定了今後的研究方向:美軍士兵在戰場的開槍率。

“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與敵人近距離遭遇後,美軍士兵扣動扳機的比例是多少嗎?”

對這個閑談中提到的問題,魯本斯未作細想便答道:“十次裏有七次吧?”

“不對,只有兩次。”

見魯本斯臉上浮現出驚訝與懷疑的表情,心理學家繼續道:“剩下的八次,士兵都會以彈藥補給等理由回避殺人行為。即便在遭受日軍自殺式攻擊之後,這個數字也沒有變化。也就是說,對最前線的士兵來說,自己被殺的恐懼,其程度遠不如殺死敵人的緊張。”

“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人類很野蠻。”

心理學家聞言一笑,接著說:“還有呢。對這個調查結果感到驚慌的是軍方。士兵講道德可不是什麽好事。於是他們進行了如何提高開槍率的心理學研究,結果越南戰爭中的開槍率就陡增到百分之九十五。”

“軍方是怎麽做到的?”

“很簡單。他們將射擊訓練的靶標從圓形換成了人形,並且讓靶標像人一樣自動豎起,然後根據射擊成績獎優罰劣。”

“操作性條件反射啊。”

“沒錯,就像通過投食器控制小白鼠的行為一樣。不過……”心理學家沉下臉說,“這種‘一見敵人就條件反射開槍’的訓練方法有一個重大缺陷,士兵只有開槍時心理障礙才會解除,但殺死敵人後仍然會產生精神創傷。結果,越戰老兵中出現了大量創傷後應激障礙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