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涅墨西斯(第2/13頁)

“可是,”魯本斯不解地問,“如果人類如此憎惡殺人行為,為什麽還會有戰爭?就憑百分之二十的開槍率,美國又是如何在二戰中取勝的呢?”

“首先,在男性士兵中,有百分之二是‘天生殺人魔’,可以毫無顧慮地殺人,即精神變態者。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返回社會後會過著普通的市民生活,只有在戰爭中,他們才會變成對殺人行為毫無悔意和自責的‘理想的士兵’。”

“可是,光靠這百分之二的士兵,怎麽可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實際上,將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士兵培養成殺人惡魔是很簡單的。首先,通過對權威的服從和歸屬集團的同一化,消除個人的主體性。然後,很重要的一點是,讓士兵與殺戮目標保持距離。”

“距離?”

“嗯。這個詞由兩個概念構成: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

比如,如果敵人屬於其他人種,或者語言、宗教、意識形態不同,那就會有心理距離,殺起來會容易得多。平時就與其他民族有心理距離的人,即相信自己所屬民族優秀、其他民族劣等的人,在戰爭中很容易變為殺人者。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人很常見。只要再將敵人劣等、與畜生無異的觀念灌輸進他們的意識,打著正義旗幟的殺戮就可以開始了。這種洗腦教育,在所有的戰爭中,乃至平時,都屢見不鮮。給敵人取諸如“日本佬”“越南豬”之類的蔑稱,就是這種教育的第一步。

“為了保持物理距離,”心理學家繼續道,“就必須使用武器技術。”

在戰鬥最前線遲疑開槍和不願開槍的士兵,只要與敵人拉開一段距離,就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更具破壞力的攻擊手段——發射迫擊炮或艦載炮、飛機空投炸彈等。在眼前射殺敵人的士兵會背負終身難以愈合的創傷,而參加空襲、奪走上百人性命的投彈手則感受不到絲毫內疚。

“有學者說,想象力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志。可是,在使用武器時,人連最低限度的想象力都被麻痹了。他們根本想不到轟炸機下亂竄的人們會如何慘死。這種反常的心理不僅出現在軍人身上,一般市民中也普遍存在。明白嗎?”

魯本斯點點頭。人們往往會鄙視用刺刀殺死敵人的士兵,卻將擊落十架敵機的飛行員視為英雄。

“殺人武器的開發,強調盡量遠離敵人,盡量用簡單的手段大量殺傷敵人。於是,人類逐漸放棄了徒手搏鬥,發明了刀、槍、炮彈、轟炸機等武器,以至於洲際核導彈。而且,在美國,武器工業成了國民經濟的基礎產業。所以戰爭永遠不會消失。”

接觸到這類研究的魯本斯,察覺到現代戰爭的一個共通點。戰爭當事者中最為殘忍、決定發動戰爭的最高權力者,往往與敵人的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最遠。出席白宮晚餐會的總統,既不會濺上敵人的鮮血,也聽不見戰友肉體被撕裂時發出的臨終慘叫。總統幾乎不用承受殺人所帶來的任何精神負擔,所以他與生俱來的殘忍才會被徹底釋放。隨著軍隊組織的進化和武器的改良,現代戰爭中的殺戮必然愈演愈烈。戰爭的決定者下達大規模空襲命令時,不會感到半點良心上的責備。

那麽,明知數十萬人的性命將毀於一旦,卻仍下令開戰的一國領袖,其殘暴性與普通人一樣嗎?還是說,他們本就是異常的人類,在社交性的微笑背後隱藏著非比常人的攻擊性?

魯本斯推測答案是後者。被權勢欲所俘虜、在政治鬥爭中取勝的人,應該具有超常的好戰資質。可是,在民主國家,這樣的人反而會被選為領袖。民主選舉遵從民意,被人民選中的人體現的正是集體的意志。換言之,戰爭心理學研究的其實是當權者的心理學。為了了解人發動戰爭的原因,就必須破解發動戰爭的人的精神病理。

在聖菲研究所,魯本斯一邊加深對復雜適應系統理論的認識,一邊利用閑暇時間從事此類研究。返回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之後,他對以掌權者為唯一研究對象的戰爭心理學的興趣也沒有減弱一分。他在短時間內學習了精神病理學和臨床心理學,運用病理學,嘗試分析了下屆總統候選人的人格,得出的結論是:假如格雷戈裏·萬斯當選總統,更可能發生戰爭。半年後,萬斯在總統選舉中獲勝,魯本斯判斷人類歷史將朝壞的方向發展,他非常渴望一窺萬斯政府的內幕。當時他已經快三十歲,也萌生了結束學究生活的念頭。是時候走出象牙塔,投身到人類這種生物構成的汪洋大海中了。

他首先通過洛斯阿拉莫斯研究所的同事,尋找能接近白宮的就職機會。國家機構都非常欣賞魯本斯非凡的智力。陸軍情報部和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都向他發出了邀請,他不知作何選擇。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智庫:總部位於華盛頓特區的“施耐德研究所”。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設立的諸多智庫之一。其他研究機構設有經濟、外交、軍事戰略等研究類別,而施耐德研究所專攻情報戰略。表面上是私營的公共關系公司,但實際上最大的客戶是中情局和國防部。之所以它的知名度遠不如蘭德公司,是因為研究所謹小慎微地活動,盡量避免引起公眾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