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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歷經完整“情感凈化”程序之生化人,難道不該免於如此極端,如此暴烈之驚懼?

那令K感到如此寧謐靜好之初生記憶(雨後野地,孩童笑語);與如此恐怖血腥,持續復返之夢魘,為何會並存於他身上?

(起來!站起來!轉過去!走!繼續!)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還看!)

(好啊,你愛看是吧? )

(鏘。)

公元2179年。緬甸仰光。生化人遊擊隊的燒夷彈與電磁場攻擊確實摧毀了該地所有戶籍數據及相關電磁記錄。然而重點在於,一方面由於緬甸政府實質控制力薄弱,近乎無政府狀態;二方面其時緬甸政府與人類聯邦政府之間關系緊張;因此所有電磁記錄均未留下任何備份。是以,利用此一戰爭破壞留下的制度縫隙,K偽造了自己的芯片蟲[1],取得了新的身份。而在學術單位與研究計劃掩護下,早在攻讀博士期間,於生化人解放陣線尚未發展出用以破解“血色素篩檢法”的自體演化之前,K其實早已自行完成了類似的自體演化。遑論那在K被招募進第七封印後方才研發成功的“夢的邏輯方程”——那直接來自技術標準局研究同仁(以Woolf教授為主)的嘔心瀝血,K亦曾親身參與;也因此,對於個中原理、技術機密,K必然知之甚詳。

無須多時,K也獨力完成了足以克服“夢的邏輯方程”的自體演化。

像一張千變萬化的面具。K成功隱藏了自己。

那便是K的“意志身份”——人類。分子生物學學者。人類聯邦政府國家情報總署技術標準局局長。他意外的“情報生涯”……

K想起之前在那漫長歷程中曾親身參與的,許多第七封印部門裏的秘密任務。確實,K並非正統情報體系出身,而K所屬之技術標準局,身處於第七封印此一專業情報官僚體系中,也往往顯得尷尬。理論上,他們僅是技術部門,他們擔負繁重研發工作;他們的主要任務,其實正是持續管理、監視並優化當下用以區判人類與生化人的篩檢法;或必要時研發新篩檢法。他們僅負責技術支持,正常狀況下,不直接介入情報活動。而科學家出身的技術人員們,確實也並不適合直接參與第七封印與生化人解放組織間的間諜戰爭。

改變始自於第七封印新任署長T.E.。正如於署長辦公室中他對K透露的看法——他認為,高度專業之技術支持於整體任務中不可或缺;而就長期而言,培養技術人員對於情報工作的理解亦絕對必要——在T.E.堅持下,來自技術標準局的特定人員,才開始在短期受訓後,少部分參與對外情報工作。

而在K升任技術標準局局長之後,T.E.更修改內規,要求K於第七封印高層會議中固定列席。

這是直接以內規操作之巧門來提升技術標準局的決策位階了。

是在這樣的制度變革過後,他才真正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情報員的。

亦因如此,K才有機會主導那些針對生化人間諜的檢驗與審訊工作……

K再度踱步至窗前。建築與建築間,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原本近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已疏疏落落散布了蟻群般奔跑逃竄中的人車。尚有為數眾多的人潮自建築底部如海水般陣陣湧出。而視野邊緣,高處,或因光線幽暗,那巨型水蛭形體看來依舊模糊。銀白霞色鑲嵌在猶有星光閃爍的,深藍的夜空中。

然而K一點也不想逃。

K轉身回到桌邊,點起一支煙;而後踱回落地窗前,閉上眼寧靜地吸著。

煙霧安靜勻散,聚攏。鼻息般細微而均勻的韻律。

他想起幾年前,台灣北海岸的那個夜晚。

那時維特根斯坦項目(Wittgenstein Project)早已結束,針對Gödel的審訊也已過去一年多了。K在一次例行性長假中獨自一人來到台灣北海岸。許久以來,一人獨自生活的K早已習慣了每年的單人旅行。對他來說,每一趟寂寞而安靜的流旅都是一次自我省思的機會——關於他的身世,他的工作,他的祈願,他自身往後之人生……

或許也能如此說:那是K給自己的病假。獨屬於一人之秘密療養。他當然不能讓組織獲知自己重復的夢魘。他必須隱藏自己胸腔深處的心悸宿疾。他必然亦無從呈報自己的恐慌,自己的驚懼,自己的願望,自己對初生記憶無人知曉的鄉愁。他也必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作為一個情感淡薄的生化人,他極可能並不明白,愛是什麽……

然而他想了解。他想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恨。他想知道,作為一個人——如果,如果真有一天,他真能成為一個“人”——就一個人類而言,愛的暴烈,或恨的暴烈是什麽。他想品嘗罪疚,嫉妒,殘忍,貪欲與傲慢的滋味。他想知道,夢魘中驅使著那貼近他後頸的槍管,驅使著那殘虐、暴力與厭惡的,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