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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1月27日。淩晨3時45分。D城近郊。Eurydice房中,灰色熒光再度抹平了事物的陰影。

窗外落雨。淒冷的雨聲成為一種細碎連綿的背景音。

“知道‘生解’方面取得水瓢蟲的管道嗎?”K問。

“我不清楚。”Eurydice說,“可能是生解方面的人在某些‘夢境娛樂’廠商那裏的管道……”

“為什麽你這麽認為?”K問,“你確定嗎?”

“我不確定。那只是我的推測。組織方面並沒有告訴我……當然,他們也沒有告訴我的必要。”

“那麽取得R——503的管道呢?”

“這我也不清楚。”Eurydice擡起眼,“你也知道,R——503的管制是比水瓢蟲本身更嚴格的。”

“間諜小姐,”K問,“你進入國家情報總署開始的時間是2213年11月;受訓則是在那之前半年。事實上,你早在受訓之前就已經被生解吸收了。正確嗎?”

“我從不認為我是哪個組織的人——”Eurydice反駁,“事實上,我只是被交付任務的對象。當然,如果你不在意其間的差別,那麽,正確。”

“請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替生解工作?為什麽要監視我?”

緘默。

“其實你已經說了不少。”K說,“何必堅持不說?現在才堅持,我想也沒什麽意義。更何況方才你曾答應我,會把事件始末告訴我……”

“我想知道你遇到了什麽事情。”Eurydice回應,“我想知道你遇到了什麽樣的困難。我擔心你……”

“是嗎?”K微笑,“你真有那麽想知道?”K轉過頭。他的視線正向這房室中的陳設傾側,但並不真正專注於什麽。側面望去,那嘴角湧起的紋路並不像笑,反而類似油畫顏彩艱難而粗糲的筆觸。“間諜小姐,我想你還是先交代一下你監視我的原因吧。那比你說些擔心我之類的空話來得實際得多。”

“我不是……我沒有——”

“間諜小姐,”K冷笑,“請你了解,我並不打算和一位在整個交往過程中都在監視我的人爭論她的誠意。請你直接告訴我,生解交付的任務是什麽?”

Eurydice停下。“好,我告訴你,”她流下淚來,“事實是,你是生解的一項實驗品。你是生化人的事,我本來就知道了。”

K閉上眼。

僅是一瞬間。再度睜開眼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像從未聽過。“請繼續吧。間諜小姐。”

“說真的,對於那個實驗的狀況,我並不清楚。”Eurydice說,“我本來也與生解方面沒有任何關系……”

“請說明實驗目的。請把你所知道的部分,全部——”

“我有一個要求。”Eurydice打斷K,“我剛說了,實驗整體情況我不很清楚。就我所知,實驗的目的也並非唯一。那很復雜,我甚至無法確知我所獲知的信息是不是真的。”Eurydice嗚咽起來,“但我現在就會告訴你……我,我想請你讓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說。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是真心的,始終都是……相信我,你相信我好嗎?……我是真心的,都是我不好,我,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我都會說……但我想請你,請你,不要那樣審問我……”

K沉默半晌。“請繼續。”

“總之——”Eurydice抹去臉上的淚痕。深淺不定的灰色熒光下,兩人陷入了暫時的靜默,“總之……有個生解的組織人員通過某些管道找上了我,”Eurydice說,“希望我能夠為他們執行這項任務。任務內容,剛剛已經說過,就是那幾項。與你接觸、載錄與你有關的夢境、自我分析、觀察你的心理變化,而後提交報告……”

“還有什麽其他任務?”

“沒有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K皺眉,“我是指,生解方面找上你是什麽時候?”

“大約是我進入第七封印前一年左右。”Eurydice數算,“2212年。”

“那位聯絡人是?”

“她叫作M。我不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道身份。我只知道她的代號是M……”

K心中一凜,但不動聲色。“你見過M本人嗎?”他問。

“見過一次。就是在他們說服我來擔當這項任務的時候。”

“請告訴我會面的精確時間與地點。”

“我可以告訴你準確的時間,但我得去查才知道。”Eurydice擡起頭,光亮在她黑暗的瞳眸中一閃而逝,“……就在我受訓前半年左右。”

“好。會面的地點是?”

“就在D城。城裏的某家咖啡館。”

“確實位置?”

“R19站。磁浮輕軌的紅線R19站。車站共構的商場裏有間咖啡館……”

K站起身。他想起過去數次R19站置物櫃的傳遞任務。廊道上,煙霧幻彩繚繞的咖啡館。他也突然想起過去Eurydice說過的另一件事:年幼時,在她個頭兒還小得能爬進家中衣帽間的大衣櫃裏時,她曾把衣櫥角落建置為自己的秘密基地。有時她知道母親就要來叫她吃飯了,她會惡作劇地躲進去。然而有一次她躲進去後卻睡著了。醒來後打開櫃門,家中空無一人。父親和母親都消失了。她到處找,繞遍了家中每個房間、每個角落,一個人影也沒有。她大哭起來,就這麽坐在地板上哭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