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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1日。淩晨2時41分。印度德裏。

一時之間K竟不知如何反應。但Devi顯然並不在意。她只是淡淡瞥了K與Eurydice一眼,很快便繼續說了下去:“這是梵天。”她的視線指向那奇異的神祇,“婆羅門教主神之一。有一種說法是,婆羅門教中,類似梵天、毗濕奴或濕婆這幾位主神,其實都只是所謂的‘梵’在諸多相異時地的不同化身而已。

“如兩位所見,我在這裏經營的事業,就叫作‘梵’。”Devi女士清了清喉嚨,“於婆羅門教核心教義中,‘梵’代表的就是‘一切’。這點,從最原始的《梨俱吠陀》,到後來的《梵書》《奧義書》等種種經典,都能找到思辨痕跡。梵就是宇宙、就是本質;梵能幻化為萬物,表現為一切事物、一切形體。然而,亦因梵即一切,它便不可能僅是某些特定事物。它難以言說、無法觸及,所能言說、觸及者,都只是‘梵’在某特定時地的特殊體現而已。

“所以現在,兩位或許可以猜到,為何我會把這裏命名為‘梵’了。”Devi女士淡然一笑,舉起杯盞喝了一口,“當然,你們這張全像畫片是經過特殊設計的。”Devi女士看向K,“這幾乎是M的習慣了。M的個人注記。她的手澤。”

“M怎麽了?”K問,“她現在人在何處?”

“是,我會告訴你。”Devi女士微笑,“……準確地說,我會告訴你怎麽去找她。但我也只能告訴你找到她的方法;至於她的確切行蹤,如我所說,我也很難確認。事實上,尋找M的方法,也的確與這兩張全像畫片有關。

“所以我必須向你說明,關於畫片上的這位主角——‘梵天’這位神祇。”Devi女士繼續說明,“婆羅門教中,梵天是創世者。或說,‘梵天’是‘梵’用以創世的某一人格化特殊體現。前面提過,‘梵’即是一切源頭、一切本質;而為了創造世界,‘梵’將自己化為梵天,擔負起將世界由虛空中幻化而生的創世任務。無中生有。換言之,‘梵天’這位神祇,是‘梵’的某一性格——或許正是創造性格——變化而成的人格化神祇。

“神話中,梵天與妻子薩拉斯沃蒂有這樣的故事:男神梵天感覺寂寞,想要一個女伴,便以一己肉身為媒介,自其中‘創生’了薩拉斯沃蒂。是以薩拉斯沃蒂既是他的女兒,亦是他的妻子。梵天瘋狂愛上了這位自己的創造物;他無法忍受片刻分離,想要隨時隨地都能看到她。於是當薩拉斯沃蒂往右走,梵天便在右側生出一個頭;她往左走,梵天便在左側生出一個頭。如此重復,四面生出四首;而四張臉面上之雙眼,皆一無例外地凝視著薩拉斯沃蒂。

“但薩拉斯沃蒂太害羞,無法承受梵天過於熱切的眼神,逃無可逃之余,最後只能向上飛升。沒想到梵天竟然又往上生出了第五首。而那第五雙眼,第五雙洞黑的瞳眸,依舊癡迷地注視著她。

“婆羅門教神話中,為了懲罰梵天與自己的女兒亂倫,這向上注視的第五首被力量更為強大的濕婆神所砍下。這是濕婆給梵天動用私刑了。因此梵天的最終形象,並不是五個頭,而是向各方凝視的四張面孔。

“古典時代末期,在印度,對多數婆羅門教信徒而言,梵天的力量不如濕婆。事實上,比起濕婆,對梵天的崇敬也少得多。梵天的神力代表最初之創生,而性格暴躁、力量強大,常與其他神祇爭執沖突的濕婆卻是毀壞與再生之神。此處,‘毀壞’與‘再生’是一體兩面;說的其實是同一件事。

“當然現在,在已無信徒的這個時代,無論是濕婆、梵天抑或是毗濕奴等主神在婆羅門教中的地位消長,已全無意義。多數人完全不關心這些。這些細節,也只有對我這種人來說才算數了。”Devi擡眼望向K與Eurydice,“K、Eurydice,我無法推測你們是從哪裏得到這張全像畫片的。但總之那是M的手筆。在這套全像畫片組合中,梵天是擁有他的第五個頭的。這同樣令人費解……”

Devi稍停。然而此刻,在這房裏,地底特有的陰涼中,K突然領悟,那自他踏入此一辦公空間中所感受到的怪異感究竟是什麽。

那是種寄物櫃般的印象。如同他與M之間用以傳遞情報數據的車站寄物櫃。隱蔽於空間一角,純屬於物,介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封閉界域。仿佛Devi、Eurydice與他自己,此刻都像是某種尺寸縮水的小人兒,某種數字化資料,在那因被整個世界所忽略遺棄而反白的蜂巢狀寄物櫃中交談……

“相信你也清楚,”Devi進一步解釋,“類似全像畫片這種藝術形式,理論上不可能有類似這樣的成套作品……”

“是。我從沒看過這樣的全像作品。”

Devi女士點頭。“這是M的算計。你知道,正常全像畫片的原理,是以程序運算去模擬那攝影者不可見的部分。如果攝影者只能攫取物體之正面,那麽全像攝影技術會以一算法推演出物體不可見的側面,而後自動呈顯。然而,在這作品中,”Devi指向桌面上直立的梵天,“K,當你的畫片與我的畫片彼此合和之後,卻生出了第五個頭。這顯然是原本的程序演算難以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