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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1日。淩晨1時47分。印度德裏。

橙黃色底光自地面浮起,廊道遠處於透視點處消失。K完全無法借由視覺捕捉到這廊道之盡頭。一切都浸沒在某種過度濃稠,由室內暗影所構成的油液中。

然而兩側,借由全像顯示技術,一幀幀卷軸唐卡顯像於紅砂巖壁上。

那並非一般手繪唐卡,而是以光之工筆編織而成的全像唐卡。此處,列隊於壁上者不下數十幅,其中神祇則直至數百尊之譜;男神女神皆有,甚至有呈交合狀態者。

K注意到,那遠近不一的人像之線條,光之輪廓與色澤,正隨著觀看角度之變化而對應出無數細微的動態調整。是以那一尊接一尊,如藤蔓竄爬,以其肢體彼此拗折,纏繞,交合,向黑暗視野中央之透視點隱去的眾多神祇;確實便如同一對對正迷醉於性愛激情中的情侶,貪歡而充滿淫欲地抽插動作著。

交合之無量數化身。交合之無量數法相。仿佛觀音的一千只手自單一神祇幻化而出……

K突然領悟到一件事。

這是一家戲院。

此處正是某一廢棄戲院之廊道。灰塵,膠卷,暗房,化學制劑之氣味。幹燥氣流嘶嘶吸去了空氣中所有生命元素。而眾多全像唐卡所在之兩側壁板,原本正是電影海報張貼處。

領路的Arvind突然打破了沉默:“或許您已經注意到了。這些都是婆羅門教的神祇。”他稍停,“您知道,現在的印度,已算是沒有婆羅門教信仰了。然而Devi女士認為這是古典時代重要的文化遺產,因此特地在我們店裏使用全像技術重現婆羅門的神話內涵……”

這不是事實。K想。如此隱秘廊道之裝置,顯然並無任何向公眾展示的意思。他耳邊傳來細碎音響;確實仿佛置身一古典時代老戲院,場外,隔著堆滿道具雜物的後台與曲折窄仄之甬道的音效。那些交談。放映中模糊的語音。聽覺中的大千世界。如此纏綿婉轉,竟也確實仿佛在描述著一段愛戀,一場戰爭,或一次無限歡愉而銷魂的性愛一般。

廊道正微微向下傾斜。換言之,在那一尊接著一尊,光的神祇們凝視下,他們正一路向地底沉落。

兩分鐘後,一行三人來到了一處橢圓形的大型廳室。

電影院。果然。

然而,那顯然與一正常放映廳全然相異。廳前銀幕猶在,紅絨布幕半掩;但場地中央並非觀眾席,而是格格隊列,如史前巨魚之彎曲脊骨般,以透明材質構築而成的眾多直立膠囊腔室。

眾多小尺寸之古典時代電話亭。高度低矮、空間局促,每格約略尋常戲院座椅兩倍大小;而每一卵泡狀膠囊中,都直立著一個沉睡中的,凝眉閉目之人體……

一如某種“人的標本”之展示場。

而此刻,每一膠囊腔室上半部表面,仿佛影片播放,各色流光變換閃爍。無數影像溶疊著影像,無數畫面如深海熒光魚群,泡沫般翻騰浮起,群聚綻放又墜落黯滅。彼處,每一格膠囊腔室內部之人體,其臉面,人體四周之卵形腔室壁板,物事表面,脊骨內裏,都像是被包裹在那無數影片氣泡中,沾染了那光影的復雜色澤。這使得那一具具人之標本,每一節透明脊骨膠囊,皆向持續外輻射出彼此相異的、幻變中的光……

(仿佛默立於一古老巨幅壁畫前,以死神之眼,於同一瞬刻,穿透千百年來層層覆蓋塗抹其上的泥灰、顏彩、筆觸、光線之不同質地,同時看見每一層不同時刻凝定之全景……)

“這就是我們在此建構的‘梵’。”Arvind解釋,“在‘梵’裏,我們利用獨家技術,將多樣化的‘梵之夢境’提供給消費者。借由我們所提供的,具有梵天與濕婆神力加持的特制藥物,人們在這些蜂巢膠囊小室中,可以安心沉睡,心無旁騖地享用這些色澤鮮艷迷人的‘梵’之夢境……”

“你是說,呃,你們——販賣‘夢境’?”

“表面上說來,確實如此。”Arvind笑著回答,“但我必須說,那與外界所說的‘夢境娛樂’截然不同。事實上,較準確地說——奉梵天與濕婆之名——我們提供的,是某種以夢境為媒介的‘神的體驗’……”

“神的體驗?所以說,體驗的內容就是,讓願意為此消費的顧客在此做夢?”

“是。進行體驗。體驗‘梵’。”

K與Eurydice交換了個眼神。“我沒想到現在的印度還存在有這樣的宗教儀式——”

Arvind再次微笑了。“拜濕婆與梵天所賜,不是宗教‘儀式’,是宗教‘體驗’。我們一向這麽做的。但我們的獨特優勢在於,除了栩栩如生的體驗之外,我們更注重安全。”他順勢移轉話題,“首先,藥物完全無害於健康。再者,為了安全,每個人在當下所陷入的夢境都會在膠囊小室上半部的卵形屏幕上同步呈現。若有緊急狀況發生,借由對當下夢境的直接審視,常駐醫護人員便能有更豐富的信息以作為快速處理的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