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3/11頁)

“然而同樣不為人知的是,你與他曾有一明確交集。”男人Cassandra說,“公元2087年,於他辭世前七年,自傳出版一年後,在一場公開活動中,你們意外見面了……”

眾聲嘈雜。音樂聲。聒噪的擴音器。交談與呼喊。大片鮮艷的不明色塊占據著灰色墻面流動中的夢境窗口。(鏡頭對焦。拉遠。)五彩繽紛的各式造型氣球在氣流中浮動。它們被系在棚架上、被系在小狗們的尾巴上、被孩子們如風箏般拿在手上——

那是一場公眾集會。舞動的手腳、頭顱與手板持續遮斷著視線。在照護者陪同下,畸人B混在人群中。

他離講台不遠。他看見了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剛剛發表完演說,走下講台。畸人B激動跑上前去。照護者來不及拉住他。他知道那是他的父親。他搖搖晃晃沖上前去,張開自己的雙臂……

(畫面定格。)

“怎麽了?”K問,“後來呢?”

“你的父親終究給了你一個擁抱。”男人Cassandra說,“他不知道那是你。或許他認為你只是其他來參加集會的眾多群眾之一。他一向如此習於擁抱群眾,不是嗎?

“當然,也或許他其實知道那是你。或許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立刻明白了……

“我必須說,相較於其他,這是個快樂的夢境。這點很明顯可以從夢境的形式觀察出來。盡管你被你的父親無情遺棄,但由於智能不足,你難以體會其間的復雜情感。你也不曾有所怨懟。你只是單純地(經由旁人的告知)了解,那就是你的父親。於親眼看見他的那一刻,你只是模糊感受到一種本然的、親情與血緣的搏動與溫熱……

“事實上,夢境B本來就是個較缺乏嚴整結構的夢境。”男人Cassandra指出,“它‘自我’的軸心原本便飄忽不定,充滿了其他不明確的噪聲。而這樣的夢境也確實更接近‘鏡像階段’前的時刻;或者,另一種說法——‘逆鏡像階段’之後的時刻。它速度遲緩,情節很少有邏輯上的意義。它的光色常處於一未定焦之狀態,像拍壞了的膠卷,隔著一片霧露沾滯的玻璃所見之風景……”

K想起來了。

他的母親。或者說,畸人B的母親。在那個夢境中,母親在廚房裏,似乎正穿著圍裙在流理台前料理食材。淡淡的食物香味。她白皙的雙手陷落於室內淡藍色的暈光中。空氣中熱氣浮漾。而他自己(尚是個不會走路的幼兒)則坐在安全椅上,與母親相隔一段距離。

他正捏弄著一個會發出叫聲的充氣橡膠小鳥。(啾啾。啾啾啾。)他拍打著胸前的安全椅拖盤。(哢啦哢啦。)他流了幾滴口水,吮著大拇指,而後無意義地叫喊起來。

母親微笑著回過身來,不知向他說了些什麽;而後終究向他走來將他抱起。

母親的懷抱。柔軟的胸脯。體溫。彌漫的乳香。那想必是個一切尚恬靜美好的時刻。光與暗皆被觸覺琢磨成某種柔軟而溫暖的質地。仿佛於溫暖羊水中看見的,搖晃的波紋光影……

然而在那個夢裏,沒有父親存在。

“我的母親呢?”黑暗中,K眼裏淚光閃爍,“母親到哪裏去了?”

“與你父親離異後,她離開中國北京,遷至加拿大長住。”男人Cassandra回答,“合理推斷,她這麽做是為了能經常探視你。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也確實定期出現。然而在你17歲時,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K急切追問,“什麽意思?”

“她不再出現。不再探視你。”男人說,“事實上,在消失前,你母親在加拿大的生活原來便十分低調隱秘。離開中國時她也斷絕了與所有友人間的聯系。沒人知道她在加拿大的確切住處。據說她領取了你父親所支付的大筆贍養費,因此經濟上並無疑慮。但她等於是就此自聚光燈下、從她原先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Cassandra繼續解釋,“有傳聞說她精神狀況並不穩定。然而由夢境中看來,在她來探視你時,除了顯得疲憊衰老之外,似乎並無明顯異樣;至少表面如此……”

“不,不對。”K打斷Cassandra,“不可能。你們就是夢境的創造者。你們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清楚。”Cassandra搖頭,“這是夢境B的設定。我不否認這些信息曾出現於夢境B之中……”男人Cassandra突然嚴厲起來,“別忘了,這是你第一人稱的夢境。而你卻是個畸人。一個心智障礙者。請問你能記得什麽?你還能夠理解什麽?你還期待知道什麽?”

K沉默下來。細微氣流在地面卷動。K忽然有種錯覺,仿佛這混凝土地面正挪移幻化為某種夢境,而自己則正站立於那夢境的實體上。如此堅硬,踱踏其上皆鏗然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