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14 日

安納瓦克

安納瓦克很難下決心啟程,再說黎也可能不讓他走;但事實是,她強迫他回去。

“誰有家人過世,就得回家。如果你留在這裏,你會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家庭優先,它是你唯一可以依賴的。我唯一的要求是,隨時保持聯絡。”

現在,安納瓦克坐在飛機裏,納悶黎為何如此頌揚親情。他缺乏她那股熱情。

他鄰座的人開始打鼾。安納瓦克將椅背調低些,望向窗外。他從溫哥華搭機抵達多倫多時,這兒已有一長串飛機等著起飛。暴雨侵襲多倫多,使所有航班都停擺了。這是個壞兆頭。他焦躁地坐在候機樓,盯著外面被形似手風琴的登機橋緊扣住的一架架飛機。然後,誤點兩小時的班機終於起飛。

接下來一切都很順利。至少有些征兆讓他明白自己正要進入另一個世界。

自安納瓦克上機後,已經飛行兩個多小時,飛機始終輕微晃動。大半的旅程他們都飛行在濃密雲層上方,直到接近哈德遜海峽,密集的烏雲才散開,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凍土地帶——高山峻嶺、雪原及浮冰四布的湖泊。然後終於看到海岸。哈德遜海峽在他們底下掠過,一股復雜的感情淹沒他。每段冒險都有一個折返點,過了就回不去了。峽灣對面就是那個他發誓再也不回去的世界。

安納瓦克正往他的出生地前進,往極圈裏的故鄉——努納福特前進。

他遠眺,試圖放空心思。半小時後,窗外出現一片熠熠發光的冰原。飛機右拐後迅速下降,隨即出現一座黃色建築和一座低矮的航標塔。在丘陵起伏的陰暗景色中,這一切看來像是異星上一座孤獨的人類前哨站,但其實是努納福特首都伊魁特(在當地的意思是多魚之地)的機場。

安納瓦克背起裝得鼓鼓的背包,慢步走過候機大廳,穿過宣傳因紐特藝術的壁飾和滑石雕刻展場。大廳中央有一具比人還高的雕像,巨大堅實,穿著靴子和傳統服裝,一手將一面扁鼓高舉過頭,另一手拿著鼓槌,樣子像是正張大嘴歌唱,充滿活力和自信。安納瓦克在雕像前停下,閱讀雕像下的介紹:“北極地區的人們只要聚在一起,就會打鼓跳舞,用喉音歌唱。”

伊魁特。

已經好久了。有些事物他還覺得熟悉,但大部分都沒印象了。雲層似乎留在魁北克,這裏天空碧藍,艷陽高照,溫度適宜。車輛多到嚇人,他記得從前沒這麽多車。街道兩旁都是典型的極區木屋,由於地面是永凍土,房屋均用矮樁架高。若將木屋直接蓋在地面上,凍土會被散發的熱量融化,引發塌陷。

70 年代蕭條抑郁的伊魁特已經消失了。人們十分友好地用因紐特語和他打招呼。他簡短回應。他不停地在大街上走著,到尤尼卡爾維克遊客中心轉了一下,在那兒看到一座更大的鼓舞者雕像。

鼓舞者。他小時候經常跳鼓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一切還正常平靜的時候——前提是,真的有過那樣的時候。無聊!這裏什麽時候有什麽正常過呀!

一小時後他回到機場,跑道上有架小型雙引擎螺旋槳飛機等在那兒。這架飛機只有六個座位,行李得蓋上網子堆在後面。駕駛艙和客艙之間沒有任何分隔物。小飛機搖搖晃晃地升空。他們越過部分冰雪覆蓋、冰河縱橫的群山向西飛去。左邊是陽光照耀的哈德遜海峽,右邊是波光閃爍的大湖,阿瑪朱瓦克湖。

他去過那裏幾次。回憶如暴風雪中的剪影般湧現,將安納瓦克卷入他不願想起的過往。

地勢開始下降,接著是海面。他們在海上飛行了二十分鐘,然後,透過駕駛艙的窗戶看見陡峭的地形。泰利克茵萊特灣上的七座島嶼映入眼簾。其中一座島上刻著一條細線,那是多塞特角的跑道。

落地了。安納瓦克感覺心像要跳出來似的。

他到家了。他到達他永遠不想返回的地方。飛機滑向航站時,他心裏交織著反感、好奇和害怕。

多塞特角,因紐特語稱“金蓋特”,意思是高山,人口不到 1200,是因紐特人的藝術中心及首都,人們會半欣賞半開玩笑地稱它為“北方的紐約”。這是她現在的樣子,當年可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他提起背包,走出飛機。

一名男子跑上前迎接跟他搭同一班機的夫妻,團聚場面熱情洋溢;但因紐特人幾乎總是這樣熱情過頭。因紐特人有許多表達歡迎的說法,卻沒有一句表示再見。十九年前也沒有一個人對安納瓦克講過一句告別的話,就連那個飽經風霜的男人,在其余送行者都離去後,獨自留在停機坪的時候也沒說。

艾吉恰克·阿克蘇克明顯衰老了,安納瓦克差點認不出來。那張皺臉展開笑顏,以前一向刮得幹凈的臉上,現在留著稀疏的灰胡子。他快步迎向安納瓦克,一把抱上來,嘴裏吐出一長串因紐特話。然後他想起來,改用英語說道:“利昂,我的孩子。好一個年輕英俊的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