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珍妮

珍妮感到,她的血肉包裹在熟睡的身體曲線內,在緩慢地吞吐氣息。她像一塊由骨骼和肌膚編織的毯子包裹著妹妹瑪麗。她睜開眼睛,看見大海一片碧綠,雨水淋漓,味道清香,海面上現出斑斑點點的黑色水窪。她眨了眨眼,低頭看著瑪麗的身體。瑪麗的睡袍扯去了半邊,好像她讓魔鬼撕咬過似的,兩條腿上滿是難看的泥巴、淤青和草漬。珍妮迎著日出伸出雙手,看見手上留下的一道道血痕變成了褐色。她的衣服已經脫光,長有雀斑的美腿和胳膊沾滿厚厚的泥塊,還有正在凝固的創痂。她重又閉上眼睛,打著呵欠,像一只心滿意足的狗準備好好打個盹。珍妮睡覺時顯得氣定神閑。她的眼皮把那雙躁動的眸子蒙住,她看起來就像她本來的樣子: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太瘦,既發育不足,又過度生長,一頭橘色頭發如火焰燃燒。她睜開眼睛,就完全變了樣。她的雙眸閃爍著火光,溫暖、誘人,卻只是在等待射出一道道火苗,穿透木地板,把你家的房子燒掉。

“早上好,瞌睡蟲。”她聽到一聲耳語,睜開眼睛,只見瑪麗可愛的綠眼睛喜滋滋地凝視著她。她微笑著兩手托腮,端詳著瑪麗的臉蛋。瑪麗十三歲,還是個孩子,但是做孩子的時間不多了。她的顴骨和飽滿的嘴唇預示著成年,她的身體柔軟窈窕,正在變得渾圓。珍妮盡量不讓瑪麗吃飯,想拖住她,不讓她墮入成年的深淵,可是瑪麗不像珍妮,對付不了饑餓。珍妮把饑餓自行吸收,駕馭著體內苦苦哀求進食的熱潮,直至它漸漸退去,化為一抹使她的血液溫暖流淌的微光。瑪麗感到饑餓,就背著珍妮吃蘋果。

珍妮不太肯定自己能堅持多久不進入果實期,她希望能堅持到永遠。她無法想象自己嫁個丈夫,做飯,仰視男人的臉龐,張開雙腿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把一個新生命帶到這個世界。光是想想這件事,世界瞬間就暗了下來。絕不。寧死也不。她端詳著瑪麗。瑪麗又睡著了,深深地呼吸嘆氣,眼珠在眼皮後面亂轉。

她把目光轉向濕漉漉的黃色田野,無數雙小腳丫在田裏留下坑窪。第一場雨後的早上總是平靜得出奇,孩子們都睡著了,島嶼在雨水中遊動。晨霧彌漫,奶油般凝滯,像一塊涼爽的被子蓋在樹梢上。偶爾幾只碧藍、金黃和橘紅的蝴蝶飛過,急促地拍打著翅膀,乘著看不見的陣風翩翩飛翔。鳥兒試探地唧唧啾啾,好像在發問,不知道回答它們的會不會是又一場傾盆大雨。

晚些時候,珍妮和瑪麗會再找幾個孩子組成隊伍,分清敵友,但夏天的第一個晚上她們總是一起共度。珍妮喜歡奔跑,她們一直跑到海邊,跳進水裏撲騰。“我要走了!”她大聲叫喊,“我要遊走了!”瑪麗只肯走到齊腰深的地方,海水涼爽宜人,仿佛在輕輕地吮吸她,要把她拉進去。大家都知道深水中潛藏著魔鬼,渴求女孩的肉體。

昨晚,瑪麗半截身子泡在水裏,半截身子任由雨水沖涮。珍妮終於從水裏露出腦袋,她喘著氣,身體因為受冷而泛紅,噗的一聲倒在濕潤的沙子上。“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她吸一口氣,把傾瀉而下的雨水吸了進去。

“你遊著泳離開。”瑪麗笑著說。

“我要帶著刀子去找擺渡人,”珍妮說,“他要是不把我們都送過去,我就殺了他。”

珍妮和瑪麗都去碼頭附近的草叢裏偵查過擺渡人,觀察過遊俠登船。他長著一張石頭般的臉,裂痕清晰,棱角分明,坑坑窪窪,一頭白發像奇怪的苔蘚滋生出來。一頂古怪的帽子壓得很低,把他的眼睛藏在暗影中,但他的雙手健壯緊繃,灰色的血管根根突起。孩子們大多不認為他像別人一樣是個活人。珍妮通常能夠讓人們聽她吩咐,卻不知道怎麽迫使他聽她吩咐。

夏天的第一個夜晚,她把這個嚴肅的念頭趕走,張開嘴巴喝了一口雨水,嗆咳幾聲,呸的一聲吐掉,然後吞一口唾沫,興致勃勃說,她要找一座自己的島嶼去生活。“我會遊泳去,找一座更好的島嶼,”她說,“只有你和我。”

“我們吃什麽呢?”瑪麗眉開眼笑地問,她喜愛這個遊戲。

“我們吃雞肉和蘋果。”珍妮大喇喇地說。

“要是沒有雞肉和蘋果呢?”

“那就吃……山羊和菠菜。”

“呃。要是沒有山羊和菠菜呢?”

“那就吃魚和土豆。”

“要是沒有魚和土豆呢?”

“那我們就吃……”她頓了頓,“狗和玉米。”

瑪麗格格地笑起來。“我不想吃狗肉!”

“那就吃雞蛋和玉米。”

“要是沒有雞蛋和玉米呢?”

“那麽我們就吃土和石頭。”

瑪麗笑得更響了,懷著期待:“要是沒有土和石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