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珍妮

媽媽提著水桶在門前等著,珍妮卻把瑪麗從媽媽身邊拉走。姐妹倆格格笑著跑到樓上的臥室,跳上剛鋪好的床,打滾,把土蹭在白被單上,像興奮過頭的嬰兒。珍妮兩腿亂踢,把床單攪成一團,她披著床單把瑪麗罩起來,頃刻間沉入深黑的睡眠。早上她喘著氣醒來,起初,寂靜的空氣和透過窗戶灑進來的陽光讓她感到迷惑。瑪麗的黑腦袋枕在她胸前。珍妮吸一口氣,又呼出來,瑪麗的腦袋隨之上下起伏。瑪麗動了動,咕噥著什麽,伸出一只手放在珍妮胸前摸她的心跳。珍妮心跳很慢,緩慢有力,就像慢條斯理的腳步聲。

從海邊帶回來的紅泥在床單上幹了,看起來好像她們在床上遇了害。這是珍貴的荒野床單,想必是媽媽為了表示歡迎特意鋪的,不料失算了。珍妮想到了荒野,每張床上都鋪著床單,床單裏蜷縮著玩偶一樣的骷髏,風幹的血肉附著在上面。也許附著早已幹涸的血跡,使床單發硬,成為紫褐色,就像沾了泥巴。

學校總是在夏天結束的第二天開學,除非當天是禮拜日。珍妮知道,目的是趁著孩子們驚魂未定,讓他們盡快回歸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好比給打架的狗身上潑冷水。不等媽媽動手,珍妮和瑪麗早先已經自己清洗過了,故意洗得馬馬虎虎:她們把泥漬留在膝蓋後面和指縫裏,瑪麗的頭發糾結淩亂。然後她們偷偷潛入地窖。瑪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整只冷雞,吞下一顆生雞蛋,珍妮小口吃了個土豆。

她們出來時,媽媽在毫無必要地做早飯,盡管瑪麗也許再過幾分鐘又餓了。一夏天由珍妮照管,瑪麗餓壞了。媽媽緊緊地擁抱瑪麗,吻著她的額頭,笨拙地拍拍珍妮的胳膊。珍妮不喜歡被大人碰觸,媽媽經常在想要表達愛意和擔心遭到排斥之間搖擺不定。

“你們倆看著像連體人,”媽媽說,“瑪麗,是你吃了我留作晚飯的雞肉嗎?”

“沒有全吃。”瑪麗沒說實話。

爸爸信步走進來,神情又驚又喜。“歡迎回家,女兒們。”他說。媽媽跑去給他盛了些玉米漿果粥,瑪麗和珍妮溜到樓上去穿衣服。

珍妮對父母常常懷著輕微的負罪感。她知道,要是有個正常的孩子,他們會是正常的父母。他們安靜、被動,面對珍妮的執拗總是敗下陣來,不知道怎麽應對她。珍妮從小就對他們發號施令。她愛媽媽,卻也可憐她優柔寡斷的性格,把她軟弱的指示和試探性的命令只當作可以任意無視的建議。至於爸爸,珍妮向來跟他保持距離,把瑪麗安全地護在身後。她有時捕捉到他個性當中多思和力量的瞬間,但是島上的父女法則讓她堅決防備著他。不知怎的,爸爸似乎很理解,他遠遠地用愛意圍繞著她和瑪麗。珍妮只在生病時讓他碰自己,那時她不能像平常一樣發起防禦。媽媽必須睡覺或者照看瑪麗時,他拉著她的手,用冷水清洗她的額頭,唱歌給她聽,還給她講會飛的女孩和會說話的動物的奇幻故事。病好以後,珍妮對待這些事情就像做了一場夢,害怕對爸爸變得熱情,讓她的防禦土崩瓦解。

在兩個女兒的臥室,珍妮的裙子裹在身上太緊了,她罵了一句,把它扔在地上。“我不該長大。”她咕噥說。

“我看不出你有什麽變化。”瑪麗安慰她說。

珍妮轉過臉,用胳膊肘支在窗框上。她的脊柱拉伸膨脹,把後背的皮膚撐得緊繃,它向上盤旋,好像等待撐破皮膚,獲得自由。她用手攏了攏濕漉漉的頭發。“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她對著窗外說。

“沒人能永遠做任何事情,”瑪麗說。

“你說得對,”珍妮說,“讓我試試你的裙子。”

瑪麗比珍妮矮,腰圍卻是珍妮的近乎兩倍。珍妮在過於肥大的裙子裏蕩來蕩去,擺出可笑的姿勢,兩個人都笑了。

珍妮終於找到自己的一條依然合身的裙子。她們穿上鞋,穿著鞋的感覺很奇怪,她們必須小心地慢慢邁步,免得摔倒。爸爸已經走了,去看他們的蔬菜在第一場霜凍後長勢怎麽樣。世界顯得嶄新、清冷,閃亮,但她們知道,當太陽在天空掛得更高時,大地將融化成淤泥。

瑪麗磨磨蹭蹭,她們走得太慢,無法按時到校。亞伯拉罕先生也許已經生了氣,但瑪麗不讓珍妮拉著她的胳膊,她說,要是她們能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她寧願立即挨抽。好久沒人抽打過珍妮了,也許因為他們害怕她會奪過棍子,反過來抽打自己。

在學校裏,孩子們無一例外都很痛苦,他們拉扯身上的衣服,在座位上坐立不安,摳著指甲裏的泥巴。他們眼睛通紅,骨碌碌地轉著,他們伸出赤裸的手摳掉創痂,撕扯傷口處的皮膚。他們避免互相打量,努力回想夏天時在一群一夥當中的自己,為現在的樣子難為情:皮膚露出來,頭發梳得很緊,衣服包裹得嚴嚴實實。在這些天裏,一切都很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