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珍妮

這一天細雨蒙蒙,灰色的薄霧沉沉地籠罩著光禿禿的樹枝。瑪麗跺著腳,瑟瑟發抖,珍妮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忍受寒冷潮濕,不發怨言。她們在海岸邊,腳踝陷在淤泥裏,緊盯著蘆葦叢中擺渡人出沒的地方。碼頭附近長著一棵彎曲虬結的大柳樹,樹枝垂下來掠過水面。珍妮和瑪麗雙手扶著疙疙瘩瘩的幹枯樹皮,半蹲半站,瞭望著擺渡的筏子上岸。

“他們要看見我們了,”瑪麗悄聲說,“你知道,我們不該來這裏。”

“他們看不見我們,”珍妮簡短地說,“他們得好好尋找,才能看見我們。”但她還是瞥了瑪麗一眼,掀起毛衣把自己鮮艷的頭發遮蓋起來,生動的色彩頓時全然不見。

她們聽到擺渡人的篙子緩慢的劃水聲,再蹲矮一點,泥水粘住了裙邊。擺渡人在草叢中窸窸窣窣地停下,下來兩位黑衣遊俠。他們對擺渡人點點頭,就踩著皮鞋大步走過草地,向家走去。一位遊俠胳膊下夾著一個布包。

“我們走吧。”珍妮悄聲說。

“我們得等到看不見他們。”瑪麗喃喃地回答。

“他們不會回頭看的。走吧。”她用有力的手抓住瑪麗的胳膊肘。她們想奔跑,可是濕漉漉的水草和泥濘讓她們打滑摔跤,後來她們踩著木屐,盡量以最快的速度嘚嘚地往前走。

渡船像一只打盹的海鳥漂浮在輕柔的潮頭,擺渡人坐在甲板上一只奇怪的箱子上。他好像在吞吐火苗。團團煙霧從他皴裂的白手掌後面湧出,這時,他挪開手指露出嘴巴,原來他在用沒有血肉的蠟黃嘴唇吸一張圓筒形的紙。他吸一口,紙的末端就燒得通紅,然後他張開嘴,吐出潮水般優雅翻滾的牡蠣色煙圈。

珍妮向筏子走去,現在腳步有點遲疑了,他突然擡頭望著她。他戴著奇怪的帽子,只在前面有帽檐,由於經年風吹日曬,已經到了看不出顏色的地步。他鋼鐵般冷硬的臉上棱角分明:顴骨寬平、曾經斷裂的鼻子向右偏斜,薄薄的嘴唇翹起來,由於上唇有一道疤痕而顯出冷笑的表情。他的眼睛完全藏在帽子的陰影和昏暗的夜色中。

珍妮張開嘴巴,又閉上,無力地向那人揮了揮手。那人望著她,眼睛隱在黑暗中,然後遲緩地聳了聳肩,她無法想象男人可能以那麽慢的動作聳肩。他慵懶地拿起篙杆,再次向海岸駛來。珍妮轉過身向瑪麗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她們十指相扣,緩步向擺渡人走去:兩個女孩,一個紅發,身材高大;一個褐發,個頭矮小,她們相互偎依,好像彼此誰也離不開誰。渡船碰到了蘆葦叢,擺渡人攤開雙手好像在示意,好了吧?

珍妮和瑪麗深吸一口氣,脫掉鞋子。冰冷的水噬咬著她們的小腿肚,她們蹚著水走向渡船,笨手笨腳地爬了上去。珍妮好奇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艘專屬於遊俠和流放者的船,此刻居然真切地踩在她腳下。

走到近處,擺渡人散發出煙、金屬和腐爛物的味道。他臉上疤痕密布,從上唇的刀疤到臉頰上斑駁稀疏的麻點。灰色的光線捕捉到他帽檐下的細眼睛。

“您好,”珍妮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從未聽過的靦腆聲音,“我想您應該不習慣兩個女孩站在渡船上。”

擺渡人皺著眉頭盯著她們。

“您看,”她稍微擡高嗓門說,“我們想跟您談一談。我們想……我們想,您可以告訴我們一些有價值的事情。”

他沖自己的拳頭咳了點唾沫,仍舊盯著她們。

“荒野的事情,”珍妮接著說,“您是從那邊來的。您住在那邊。除非您住在這只筏子上,但是似乎不太可能。我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他把那個奇怪的圓紙筒塞到嘴裏,珍妮現在可以看到,它裏面填滿了刨花樣的東西。他吸一口,隨即在她們頭頂上方吐出一團黑雲。她吸了口氣準備說話,咳嗽幾聲,再次開口說話。

“您看,是這麽回事……”她頓了頓,“我們被困在這兒了。我們什麽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現在情況怎麽樣。”她動了一下,渡船在她腳下惱人地晃了晃,“我們需要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在荒野上。我們有些……問題。”

擺渡人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我說,我們想問幾個問題。您願意回答嗎?”

他瞪著她們。

“不,別——您要——那麽,我首先要問的是那場災禍。發生了什麽……”她說不去了,因為他張開嘴巴要說話。

一股恐懼的洪流吞噬了她,珍妮感到渾身皮膚凜然一震,像閃電劈擊之前的震顫。無論這個黑暗先知要說什麽,都是新鮮未知的禁忌。她俯身向他的腐爛煙熏味、向他深灰色的雙眼湊過去。

他哆嗦著慢慢張開嘴巴,好像在努力掙脫某種把嘴巴牢牢束縛的無形力量。他使勁張開嘴唇,珍妮擔心他下巴脫臼,臉頰像搗爛的水果皮一樣崩裂滲漏。她很想轉身逃走,但病態的癡迷具有更為強勁的力量。擺渡人用一根彎曲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張開的嘴巴。仿佛作為回應,一道陽光穿透雲層,將島嶼沐浴在光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