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珍妮

珍妮回家幾個星期後,她和家人漸漸注意到,外面有人在活動。媽媽最先透過窗戶看見一群人,她喊叫起來,沖他們揮手,他們走到近處,能夠聽到喊話了。他們喊道,他們病了,但是熬過去,活了下來,現在可以出門,不怕傳染了。這是珍妮第一次聽說,這場病是可以熬過去的。

她知道,她和瑪麗離開時,有些女孩沒有離開海灘。人數不多;失去珍妮,又聽說了亞倫太太的事情,這樣的雙重打擊讓多數女孩匆忙地想要逃回家去,大家夥兒痛哭流涕——為了叛逆失敗哭泣,為了自己回到暌隔已久的家裏,父母和兄弟姐妹可能已經死去或者奄奄一息而哭泣。不過,也有少數女孩拒絕離開,她們固執地宣稱,她們不在乎爸爸媽媽是不是已經暴斃,她們要留在海灘上。珍妮經常想到她們。她們還在那裏嗎,那幾個勇敢的沒心沒肺的女孩?她們沿著海岸線奔跑,擠在堆成山的毯子下面睡覺,從無人打理的果園摘水果吃,興之所至隨便玩一些野蠻的遊戲。

接下來的幾天,珍妮在廚房的窗戶前不停地向外張望。她看見,偶爾兩個人遠遠相遇,他們簡短地喊幾句話,走近一點,擁抱,交談,摸摸彼此的胳膊和臉龐,好像把泥巴糊在墻上,確保一切完好無損似的。珍妮渴望置身戶外,望著眼前的一幕比望著空無人跡的曠野更讓她難以忍受。

爸爸坐在前廳,整日昏睡。珍妮悄聲對瑪麗說,他夜裏一定做過秘密活動,因為她從沒見過男人這麽能睡。她厭倦了觀察瑪麗,就觀察起爸爸來,他的眼皮布滿一道道細小的紫色血管,手指從關節到指尖逐漸變細。正常情況下爸爸總不在家,他喜歡打理農場,晚上他讓自己變得渺小不起眼;除了那次去海灘看她,她很少單獨跟他在一起。她看到他的胡須隨著呼吸微微上揚;他醒過來,見她在端詳自己,臉上微露笑意;瑪麗轉身走開,他平靜而寵愛地向她掃一眼。他以為無人注目時,就把指尖扣在臉上,無聲地落淚。她再一次不由地感到狐疑,自己是不是應該早點信任爸爸。

爸爸每晚向先人祈禱保佑妻女,妻女都很好,通常他也祈禱保佑莊稼或者天氣。但甜蜜的祈禱詞無法掩飾糟糕的飯菜。幸虧夏末豐收,他們儲存了充裕的玉米,但爸爸媽媽總是用玉米換取其他食物。黃油、奶酪、大多數蔬菜、肉和水果都用玉米支付。眼下,他們只能坐下來吃原本要賣掉的作物。早飯是玉米糊,午飯是密實的玉米面包,晚飯是幾碗玉米湯。媽媽照例徒勞地哄騙珍妮多吃幾口,但她自己卻無精打采地扒拉著盤子裏的飯菜,讓她鼓勵珍妮吃飯的努力大打折扣。珍妮納悶其他人家怎麽辦,那些出賣勞力或者布匹的人家。總不能吃汗水或者羊毛吧。

珍妮無休止地吵著要離家。“您不明白嗎,”她對媽媽說,“沒有大人,我們在那兒生活了好幾個星期?”

“現在你們回來了。只要我能幫忙,我就要讓你活下去。”

“我們回家來是為了讓你們活著!”

“嗯,那麽我們要讓彼此活著。我是你媽媽,在這個家——”

“我隨時可以回來的!”

“你會凍壞的,珍妮,你、你們大家沒有凍壞已經讓我很驚訝了。”

“我們很暖和,”瑪麗說,“我們生火,我們擠在一起睡覺。”珍妮瞪了她一眼。自由的細節是她們寶貴的秘密,不能隨隨便便向大人透露。

珍妮遭到阻撓,又急躁又厭倦。這個曾經率領女兒們發起反叛的女孩困在家裏,像盒子裏一只嗡嗡叫的昆蟲。此時她聽媽媽的話,在家裏郁郁寡歡,過去的幾個星期就像一場夢,悠長,遙遠,縹緲。有時她脫掉上半身的裙子,仔細檢查像金銀絲一樣披在身上的正在愈合的疼痛鞭痕。諷刺的是,她發現這個蒙羞的證據讓她感到安慰,它真切地提醒她記起,海灘上的時光不是臆想。

“我盼著生病,”珍妮小裏小氣地發著牢騷,“那樣我就能出去了。”一天下午,她和瑪麗坐在家裏,看見外面有兩個人開心地奔向彼此,撲到對方懷裏。

“可你沒有生病,”瑪麗說,然後又問,“要是我們再也走不了呢?”

“離開家嗎?我們當然可以離開家。我們又不是永遠困在家裏。我們長著腳呢。”

“你要等多久才走?等這場病徹底過去?”

珍妮顯得很猶豫:“要看情況。”最後她說。她們看見又一個人——看起來像是個女人——從大地上走過。

“要是我們始終不生病,活了下來,”瑪麗說,“疾病在外面流行,怎麽會讓我們出去呢?”

“我不知道,”珍妮不耐煩地說,“我什麽也不知道。”

“呃,是嗎?!”瑪麗哼了一聲。珍妮怒容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