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三、一寸相思一寸灰(第6/6頁)



"那時候我七歲,風閣主和師傅都不過是雙十年華的青年,多麽相配的一對璧人啊——他們兩的第一封書信,還是我偷偷轉交的呢。"華清的眼光忽然又變得遼遠,輕輕出了一口氣,"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那時候我因為年紀小,所以師祖並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松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萬重了。"

華瓔恍然:原來,在望湖樓上,大師姐臨走時扔下來的那句詩是這樣的緣故,看來,風澗月的確也是喜讀義山詩的吧?……然而,看著他那樣茫然的神色,大約十五年這麽長的歲月後,他也忘了當年那個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師妹,我帶你來這裏,給你講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這樣的覆轍。"火折子的映照下,華清素凈的瓜子臉上有凝重的表情,看著她,眼裏閃爍著嘆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樓我看見你和衛二公子那樣的神情,心裏就緊了一下。"

華瓔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火光幽幽映著她側臉,她的手指在石壁上來回移動著,許久許久,才問了一聲:"師姐……那麽,為什麽,你不和師傅說你知道的事情?"

華清冷冷笑了一聲,聲音有些銳利起來:"師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說和師祖一摸一樣了。你以為她會聽得進去?一開口,早就被當作汙言穢語打出去了……"

她的聲音頓了頓,有些無奈的輕嘆了一聲:"而且,就我一個人是口說無憑的,沒有什麽能證明那些事情發生過。師祖當年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連師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師祖用烙鐵燙平了!很慘……很慘……"

華瓔又是冷冷一驚,下意識的擡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熾熱的烙鐵燙上的是自己的肌膚——那樣不擇手段的壓制啊…夜風吹來,她仿佛聽到低低的哭聲。

那是那個年輕女冠被禁閉在這個石洞裏面時的哭聲,一邊哭喊,一邊在記憶消失前拼命刻下戀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軀上。

她要記住!她要記住!她要記住他的名字,記住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

然而,一切終究被無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歸於大海,平整的海灘上一望無際,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的身子在寬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用力咬住咀唇。

"其實,我記得這個石台底下,本來有個地方刻著的字沒有被師祖看見,還殘留著……"華清有些疑慮的低下頭去,用火折子照照那個青石台子,細細看了一眼,"我兩年前來看的時候還有-風澗-兩個字在,奇怪……後來再過來看,居然不知被誰抹掉了。"

華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見石台底下的鑿痕——和石壁上比起來,已經是比較新的了。不知道門中還有誰,居然仍然在力圖掩蓋這樣的過去。

想到這一場悲劇牽連的人,和延綿已久的歲月,華瓔心裏一點點的冷得透涼。

華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會兒,看著手中的火折燒了大半,終於清冷冷的問:"二師妹……如今,你心裏的打算是怎樣?"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不知為何華瓔卻驚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咬咬牙,終於掙出了兩個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離開。無論此後去向何處,斷斷不會再留在這個地方,將這個已經淡漠的悲劇再重新的臨摹一遍。

七年前,為了脫離牢籠,她選擇了束發出家;然而沒有想到,七年後,為了掙脫另一個更可怖的牢籠,她還要費如此大的心力。

這天地之間,莫非到處都是躲不開的羅網?

華清幽幽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火折又快燃盡了,她點點頭:"的確還是走的好……趁著師傅還沒有煉出那洗塵緣來,過幾天輪到華嫦值夜,我去她提點她一下。"

她輕輕笑了笑,眼色冷冷:"師妹們或許還會說:大師姐畢竟有本事,借著這件事,就輕輕松松逼走了師傅最寵愛的弟子,坐穩了掌門師姐的位置……"

"師姐。"她顫聲打斷華清的話,卻又不知說什麽才好——人和人之間啊,究竟要費上多長的歲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夠真正了解彼此?

華清也就住了口,看著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盡的火折:"二師妹,我們回去罷——夜很深了,明日還要早起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