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西子湖(第3/6頁)



“辛酸的不只於此,”小紅忽然有些黯然。葉羽暗自松了口氣,她這番話不像做作,也許她確實是個風塵女子了。

“姐姐有琴在手,可否聆聽雅奏?”謝童問道。

“雅奏不敢當,不過是些勾欄小曲,公子要聽雅奏,不該來這裏。”

“小曲也好,雅奏也罷,姐姐彈一曲就好。”謝童笑道。

小紅拈著弦,猶豫了片刻,起了個商調,是個《菩薩蠻》的牌子。琴聲叮咚數聲,幽幽而沒,復而又起,此時小紅和著琴曼聲韻歌道: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葉羽知道這是南唐李後主和小周後偷情所作,的確堪稱香艷。小紅琴聲清寂婉轉,歌聲縈繞低回,頗有纏綿之意。她語帶江南口音,一些字音柔膩之極,極為挑逗人心。可是她唱這首曲子卻絲毫沒有嬌媚羞澀的神態,以至於曲終之後,葉羽倒覺得秋寒又重了幾分。

“以姐姐這樣冰雪般的姿態,恐怕沒有人敢恣意憐吧?”謝童笑道。

“誰又會真的恣意相憐?”小紅反問道。

謝童沒了話說,只得說道:“那姐姐有沒有不那麽香艷的曲子呢?”

又是一陣沉默後琴聲再起小紅這次卻換了《臨江仙》,歌聲變得飄渺起來: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重逢。

羅裙香露玉釵風,倩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終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裏路,微雨落花中。”

單論她的歌聲,一曲小山的臨江仙已經算唱得極有味道。可是她的臉上一沒有緬懷,二沒有遺憾,沉靜如古井無波,要是換了別的風流年少,只怕已經倒了尋歡作樂的胃口。

葉羽卻沒有注意她的歌聲,他的心思都在謝童身上。船艙窄小,謝童坐在他旁邊,單薄的肩膀輕輕貼著他的胳膊。小紅一曲《臨江仙》歌聲方起,葉羽忽然感覺到謝童的身子顫了一下,轉頭看去,謝童正低著頭,右手握著左手的食指,雙手微微地顫抖。

“小謝,”葉羽覺得不對,急忙喊她。

謝童擡起頭,葉羽覺得她的眼睛變得很陌生。“相尋夢裏路,微雨落花中,偏偏是這首曲子……”謝童笑得很勉強。

“公子不喜歡這首曲子麽?”小紅問道。

“以前很喜歡。”謝童不再細說。

小紅隨手撥著弦,眼角斜瞟著葉羽和謝童,並不說話。謝童靠在船艙的壁上,用烏木茶匙撥弄著紫砂壺裏的龍井茶葉。葉羽知道歌聲觸動了謝童的心事,可是她不願說,葉羽也不想問。看了她一會,葉羽起身走到艙簾邊上,掀起簾子往外面望去。

湖水清如一塊冷玉。此時耳邊都是汩汩的水聲,細碎的波浪拍打著船舷,小船像是飄在水中,又像是飄在天上。水汽氤氳,遠山都沉浸在夜色裏,背襯著空曠的天幕,顯得格外遙遠。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飄離了湖岸,周圍也再沒有別的遊船。夜風吹個不停,葉羽忽然覺得有些孤獨,背後的船艙也顯得份外溫暖。

遠遠的,一陣浩蕩的鐘聲隨風而來,鐘聲沉渾凝重,回蕩不休,一瞬間好像諾大的西子湖都被鐘聲震蕩。葉羽心裏有些吃驚,才知道著名的南屏晚鐘已經轟鳴起來。

“千裏梵鐘動杭城,”謝童打破沉思道,“凈慈寺是吳越王錢弘叔為永明禪師所建,原名叫做慧日永明禪院,改作這個名字已經是宋代的事情了。每到入夜時分,僧人敲響大鐘,和後山的石穴共鳴,鐘聲揚激湖水,可以震動大半個杭州城。”

鐘聲連綿而來,清朗的夜空下,既浩瀚又遙遠,隨風散向無盡的遠空。葉羽忽然覺得心裏竟是空蕩蕩的,什麽也想不起來。

“要是住在杭州城,每天就聽著敲一次鐘,就過了一天,一天一天等著敲鐘,安安靜靜地住在西湖邊也很好啊。”謝童輕聲道。

葉羽沒有回答,他心裏只是想著靜靜的杭州城,靜靜的鐘聲。多少人在這裏聽著鐘聲生了,聽著鐘聲又死了,靜靜的過了一生,留下他們的子女,依然聽著靜靜的鐘聲,數著一日一日的歲月如水。

“一夕梵唱一夕秋,一葉輕舟一葉愁。

千尋碧湖千尋酒,絲竹慢,唱不休,紅顏總是歸塵垢。

聽鐘十年後,隔雨看小樓,卻叫人怎生回頭?”

歌聲忽起,小紅纖纖的十指翻飛在七根朱弦上。初起的時候細不可聞,和鐘聲風聲融在一處,漸漸地鐘聲退去,小紅的歌聲破風而出,清亮、柔軟、又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