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亂世之獅五

  下唐國,南淮城中。

  八月二十八,已是初秋時節。秋風漸起,街市兩側的草木上已泛起蒼蒼的秋色。更夫一聲聲梆子傳來,倍添秋愁。

  拓跋將軍府,簡樸的中堂上,主客雙方遙遙對坐,並不說話。煙草燃燒的青煙裊裊騰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著煙杆,目光卻逗留在院中的槿樹上。

  “離國赤旅雷騎,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將軍已經準備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國主賜下金符鐵馬印,傳令出征。一國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難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負國主的托付,得勝歸來。”

  “息將軍是國主的股肱重臣,國主下詔,難道不曾和息將軍商議?”

  “劍印和詔書由朱匣火漆封緘,宮中內侍直送舍下,我連國主的面都不曾見。”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緩緩吐出一口青煙。

  “難道除了你我二人,下唐國還有人能左右軍務?”主人擡起褐色的眼睛,直視來客。

  “這不是臣子該問的問題。既然出仕於諸侯,就只有奉詔討逆。拓跋將軍應該明白我的處境。”客人淡淡地回應。

  主人沉思良久,點了點頭:“兩萬人馬,拓跋在三日內調撥完畢,糧秣車仗也如息將軍所要的數目。若沒有其他事,請恕拓跋要送客了。”

  “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門。

  直到他已經踏出中堂,站在一輪將滿的明月之下,又聽見背後傳來主人低低的聲音:“能令國主下詔出征的人,不是你我,只能是……”

  “有些話,未必要說出口。”客人徑直出門去了。

  主人獨自端坐在堂中,看著客人留下的一盞清茶。滿滿的杯盞,客人一口也未飲。

  下唐國中人盡皆知,武殿都指揮息衍和上將軍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將軍府和息衍的賜宅“有風塘”相隔兩街之遙,可是一對名將老死不相往來。今夜息衍忽然單身到訪,拓跋山月驚訝不安,安排在中堂見客,卻對息衍的來意不明。不過息衍離去前一句低語,拓拔山月隱隱地知道了對方的擔心。看來局面微妙的時候,這兩個對手也並非沒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拔將軍府的茶,息衍還是一口未飲。

  長久以來,拓跋山月總有一種感覺,他和這個行事為人波瀾不驚的對手間,是被一種強烈的仇恨隔開的。息衍那雙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對的時候,就忽然地變了。

  變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款步踏出將軍府,門側的陰影中立刻閃出了戎裝矯健的影子。年輕人鋒利的眼睛環顧四周,急匆匆地貼近息衍耳邊:“叔父,如何?”

  “什麽如何?”息衍漫不經心地回應侄兒,“無事。”

  息轅微微松了一口氣。兩位名將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沒有一次單獨相對。雖然息轅也不明白兩人到底有什麽隔閡,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兒,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當作了敵人。今夜息衍忽然不帶隨從拜訪拓跋山月,息轅如臨大敵,不但全身武裝潛身在府外等候,而且秘密地傳令息衍帳下親兵一百人,攜帶硬弓躲在一條街以外等待號令。但凡有一點異動,他對空放出飛火,就要殺進拓跋將軍府刀槍見血。不過此時息衍連根頭發也不少,息轅也不會貿然將準備好的大陣仗亮出來給叔父看。

  “殺人,上將以謀,中將以策,下將以戰。”

  這是息衍常掛在嘴邊的話。身藏兵刃形跡鬼祟,似乎連下將的行徑都不如,若是說出來,少不得受叔父的訓斥。息轅也有自知之明。不過只要保住叔父無事,他倒並不顧忌顏面。

  將軍府外是寬闊平整的大道,橫貫南北,直通宮禁。此時夜深人靜,行人已經絕跡,只有鴻臚寺一駕掛著紅燈的馬車緩緩走過。月光灑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別有一番清冷。明月掛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過馬車的頂篷。

  息衍牽著馬韁,忽然對侄兒道:“我們走走回去吧。”

  息轅尚未回答,息轅已經放開緩步,背著手踱上了步道。叔侄兩人不言不語,走在霽月清風之中,息轅看著叔父一襲寬袍的背影,覺得今夜息衍的神情中淡淡的有些蕭索。

  走了許久,息轅壯著膽子問道:“叔父,您和拓跋將軍……”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遠處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轅,你上過陣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