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鷹之薨落 第二節(第4/5頁)



  他拖著比莫幹大步出帳,正當盛年的比莫幹在他手裏像是沒有分量的紙人,巴夯押著比莫幹的伴當們緊隨在他身後。簾子掀開,朔風暴雪一起卷了進來,重錘一樣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飛揚,散亂的頭發也飛揚,像是一只憤怒的獅子。呼瑪呆呆地看著那個背影,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

  “郭勒爾……郭勒爾……郭勒爾……”勒摩呆呆地念著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懷裏的娃娃拋下了,大聲地哭喊著,“郭勒爾!”

  她想要跟著沖出去,卻被呼瑪抱住了腰。她掙紮不脫,奮力對著那個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挽留他。

  淚水打在呼瑪的手上,呼瑪心裏一顫。十幾年來側閼氏一直笑,她從未流過一滴眼淚,今天她哭了,嚎啕大哭,就像一個小女孩失去了最心愛的玩具。

  雪地上點著無數的火盆,照得周圍一片通明,人影交疊,不知道多少人圍在帳篷周圍。看見這一幕,他們全部驚恐地跪了下去,巴夯也跪下。只有老人昂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扯著兒子,一手提著重劍,擡起頭去看天空。

  鴉雀無聲。

  比莫幹不再掙紮。他的心裏只剩下絕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親還站著,他就擁有整個北都,這片城是父親用一生守衛的,即便是比莫幹的伴當,在這種時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來。這個時候比莫幹滿腦子裏都是那個女人的影子,耳邊是她頭發上的鈴鐺“叮叮”地響。他忽地後悔起來,他以為自己和洛子鄢一樣已經想明白了,他要握住權柄,不惜一切。可他現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那個女人去放牧。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指著背後那些頭顱,震耳欲聾地大吼:“這些人,你們都是認識的!是我的兄長們!他們現在死了,我的兒子比莫幹殺了他們……”

  他沉重地喘息,再次深深吸氣:“比莫幹做得很好!作亂的人!違背祖先的人!不是我們青陽的人!草原上沒有埋葬他們的土地!”

  比莫幹覺得耳朵像是被震聾了。他驚恐地擡頭去看父親,卻被不由分說地拉起來站直了。

  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進了比莫幹的掌心,握著他的手腕高高舉起:“我的兒子比莫幹,是我最心愛的兒子!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我要把位子傳給他,從此以後他就是你們的主人!庫裏格大會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雪地上回響著他的聲音,無一人應答,人們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還愣著幹什麽?現在歡呼吧!歡呼你們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來。

  短暫的沉默後,整片雪地沸騰起來。人們高呼著拜倒,把臉埋在雪地裏,他們呼喊著比莫幹的名字,撲打著積雪,洋洋的雪粉騰了起來,彌漫得很高。比莫幹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裏傳來豹尾的溫暖,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東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麽樣的感覺。可現在他覺得這一切根本就是夢。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為失去了父親的支撐。老人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往下滑。比莫幹急忙轉身去抱住他,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愚蠢的兒子,我已經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那對長著白翳的眼睛最後看了一眼比莫幹,比莫幹沒能看清父親的眼神,或者是嘲弄,或者是嘆息,又或者是關愛。那道白翳黯淡了,仿佛燈的熄滅。

  比莫幹愣了一下,他覺得心口前杯子大的一塊抽動了一下,而後劇烈地痛了起來。那種疼痛,像是有什麽東西從裏面裂開了。

  欽達翰王的兒子呂嵩·郭勒爾·帕蘇爾死在胤朝成帝四年的嚴冬裏。在千萬人的歡呼聲中,他靠在兒子的肩膀上,身體緩緩地涼了下去。

  對於這位統治草原超過三十年的君主,後世的評價並不出眾。從他絕世英雄的父親手中繼承了浩瀚的瀚州後,郭勒爾也曾有過出色的戰功,以弱勢兵力擊潰了青陽部在草原上最大的敵人朔北部,並和朔北部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訂盟結親,保住了青陽部草原主人的地位。可他沒能為蠻族人拓展疆域,也沒能真正讓貧苦牧人過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在年老的時候變得昏聵,誅殺了最支持他的瀾馬部達德裏大汗王,更令虎豹騎徹底掃滅了弱小的真顏部,在夕陽中的鐵線河裏留下了上萬具屍首。而最令人非議的是他居然對狐狸般不可信任的東陸人低頭,以蠻族主人的身份向一個東陸諸侯國低頭去結盟,並把自己最年幼的兒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為人質。總之,他的名字在父親的赫赫威名下並不閃亮,牧人們的烈鬃琴歌裏沒有他的故事。人們說不上厭棄他,卻也並不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