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正統王朝 第十章 投怒蒼(第6/10頁)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封信送達顧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讓她放聲大哭,在這大亂世中,這封信有如一條薄弱的絲線,把彼此的思念串連起來,黃金與之相比,卻又算得什麽?

寫罷之後,盧雲卻不把信交給店小二。他此時頗經世故,已知人心叵測的道理,這幫店小二市儈俗利,越是重金囑托,越惹小人貪念。當下找了個乞丐,賞了幾兩碎銀,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書府,說是個山東書生送來的信,只要找到一個小紅姑娘,便能以信換銀。

那乞丐收了碎銀,已是大喜過望,又聽說這封信值得百兩龍銀,更是驚喜有加。反正他每日裏閑來無事,便是在街上行乞,這京城不過百來裏路,一裏一兩銀子,天下豈有這等妙事?便忙不叠地走了。

盧雲見那乞丐純樸,想來必能辦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樁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茫,不知何時才能與顧倩兮相會,想到此節,仍是不免郁悶。

兩人一路西去,又走十來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臉修面,也不曾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襤褸,如同乞兒。那嬰兒更慘了,不過滿月的孩子,使日日吃著果子糊,尿布換來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後來,眼看尿布臟得不成話,索性棄置不用。每回那孩子要拉稀,盧雲便單手將他提起,離得遠遠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後再替他拿枯葉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曠野,四下無人,倒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了。

盧雲遊歷四海,吃喝拉睡這些瑣事自然難他不倒。可時序入了九月,節氣霜降,露濃風寒,天候乍暖還涼,這就無能為力了。他倉促離京,路上不曾帶有冬衣,自己仗著內力護身,自不把區區風霜看在眼裏,只是那小小嬰兒可就慘了,縱使真是虎豹之身,卻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轉涼,不過露宿幾夜,便已滿臉鼻涕。盧雲每日將那嬰孩掛在懷裏趕路,一路聽他咳嗽,心裏更是擔憂。

這日行經慶陽,此地乃是內地小城,向無駐軍,盧雲便起意入城,預備買些冬衣再走。

行入慶陽城,但見地方貧瘠,也沒多少居民。瞧來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戶戶都腌著白菜,一甕甕埋入地洞,一時也分不清誰是店家、誰是百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尋到一處破爛客棧,看土堡模樣,十之八九是民房改建而成。盧雲也無意挑三撿四,當下便住了進去。

一入客店,便聽一聲招呼,盧雲回頭看去,只見一名少婦望著自己,看她臉上生著雀斑,約莫二十來歲,背後帶了個繈褓。盧雲此時生滿短須,蓬頭垢面,倒也不怕有人認出自己,他見那少婦手端木盤,多半是老板娘無疑,便道:“安排間上房,在下要住店。”說著行向櫃台,先將嬰兒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這才稍稍喘息。

那少婦瞅著桌上的嬰孩,笑道:“好可愛的孩子。怎麽沒瞧見娘?”此言一出,店裏七八個客人全都望了過來,盧雲自知他一個男人帶著嬰兒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當即咳了一聲,道:“這孩子的媽媽回天水娘家了。我現下便是要帶他找娘去。”說話間從懷中取出一錠龍銀,扔上了桌。

那少婦倒也不似尋常夥計勢利,對銀兩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嬰孩,一旁掌櫃似是那少婦的丈夫,趕忙將龍銀收下,笑道:“孩子的娘啊,客官累了,還不趕緊帶人家歇去。”

那少婦見盧雲滿身汙穢,好似爛泥堆中爬將出來,登時醒覺過來,她歉然一笑,問道:“這位爺台可要洗澡?”盧雲一聽此言,全身忽然癢了起來,慌不叠地點頭。那少婦便搬了木桶入房,讓盧雲與那孩子洗澡。盧雲又取了銀兩出來,請她一會兒幫忙哺乳,只是這種事多少有些唐突,自又費了一番口舌。

忙了好一陣,盧雲抱著那嬰孩,終於平平安安地坐入木桶,好好地泡著熱水。

風緊天寒,連著十來日餐風露宿,能享這平安一刻,那是上天賜福了。那嬰兒自離娘親以後,整日裏便是給當成貨物般拿來運去,此時在熱水裏載沈載浮,直是歡欣鼓舞,一下子揮手舞腳,一下子嘻嘻傻笑。盧雲見他有趣,忍不住伸手逗弄,陪他玩了一陣。

眼前的孩子天真爛漫,不知父母橫死,家破人亡,眼下便要給自己送入怒蒼山,交到一群陌生人手裏。他如果懂事,是否會撕心裂肺,仰天哭喊?他若有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是否會抑郁終身,再也不能自拔?

盧雲撫著那孩子的臉頰,心中忽爾一悲,淚水落了下來。

在這無名的西北店裏,輪回一幕幕回繞,當年的劍王與文遠,如今的知州與嬰孩。人生要怎麽走下去,剩下的全憑“良心”兩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