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吾國吾民 第四章 小樓一夜聽春曲(第3/14頁)

這福公公不過十五六歲,卻是老氣橫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倆也曉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著飯盒,領著幾名小太監,便朝幹清門而去,到了宮裏,咱家掀開簾子一瞧,喝!你曉得咱家見了什麽?”

“什……什麽?”兩位大人心裏發寒,慌張來問。陳得福也是一臉膽寒,躲在師伯背後偷聽。

“哎,皇上養的小貓,沖出門了!”福公公一臉神秘,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道:“咱家一看小貓逃得快,便曉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趕忙點了燈,把飯菜送上,結果萬歲爺拿起筷子,才瞧了飯盒,便蹙眉說了……”兩位大人又一次驚疑不定,一時搓著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臉色一變,他仰起頭來,顫聲道:“五、五猴、吼也……”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兩名大人聽得莫名其妙,他倆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搖了搖頭,忽覺背後腳步聲響,趕忙轉頭去望,卻也顫聲道:“五、五猴、吼也……”

陳得福滿面訝異,便從師伯背後偷偷瞧出去,霎時之間,卻也“啊”了一聲,低聲道:“是伍侯爺呢。”

身穿寶藍鑲黃袍,腰系四爪金龍帶,面前的“伍侯爺”率領愛將們,走進百官人潮之中。

歷朝歷代的侯爺都很威嚴,伍定遠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當先有兩名“千戶把總”開道,身旁有四名“參軍斷事”隨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後鞏志,六員將官團團層層,簇擁著大都督行入廣場。瞬時之間,偌大的廣場裏,話聲、笑聲、應酬聲全數止歇。不聞聲息的人海裏,每個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爺……”

天下三百四十三萬人,分為“勤王”、“留守”、“正統”等三軍,其中“留守軍”只有黴氣,沒有役氣;勤王軍則是滿臉富貴氣,自也聞不到這血腥氣。

正統軍的將官多半殺過人,這些人只要站入場中,自然而然便會帶來一股壓迫,無論官階高低,他們的裝束全然相同,大腿縛箭簡,腰間懸長刀,身著厚盔重甲,其上滿布刀痕箭孔,連軍靴邊兒也是脹鼓鼓的,八成還藏有匕首。

大人們啞巴了,小孩的嘴卻還能動,他們一個個拉住娘親的手,低聲來問:“娘,他們是幹啥的?怎地像是壞人?”話聲未畢,已給掩上了嘴:“別胡說,乖乖給他們鞠躬。”

陳得福偷眼打量廣場裏的動靜,只見場中男女怕極了這批軍官,一見牛頭馬面駕到,立時分做了兩道人墻,男的作揖,女的襝衽,眾人想攀談不敢,想走避卻又不及,每個人都在躬身,想來心中都在大叫倒楣。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正統軍老將回來了。他們滿身征塵,一臉風霜,在這元宵燈會裏冒出來,當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後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裏的行情,一見大都督駕到,忙來帶頭呼喊:“恭賀爵爺凱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於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誨!”

“嗯?”下巴仿佛動了,鼻孔依稀有氣息噴出。侯爺雙眼半睜半閉,迳從眾人面前穿了過去。

陳得福吃了一驚,看別人官越大,廢話越多,這伍大都督卻反其道而行。眾官員本在等著伍定遠訓話,卻只聽了一個“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卻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眼看算盤怪正要大聲嚷嚷,呂應裳卻猛使眼色,示意諸人噤聲。

場裏全靜下來了。在陳得福的注視下,伍爵爺已然默默離開了。看他個頭雖大,腳程卻慢,宛如八旬老翁過大街,一路安步當車。眾人雖巴望爵爺早些離開,卻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聽腳步聲響。

經一響而二響、聽三響而五響,腳步越來越遠,最後遠處又次傳來結結巴巴的問候聲:“五……五猴……吼也,咱……咱們聽您……聽您教誨……”

“嗯?”

鼻哼再響,不速之客遠走,廣場裏再次爆出歡笑聲。只見兒童奔跑、父母賞燈,文武百官也各自談笑應酬:“唉呀,福公公,到底皇上說什麽來著啊!”“喝!於有刺!於有刺,呸、湯太鹹,湯太鹹,可把咱家狠狠罵了一頓哪!”

背後傳來哈哈大笑,伍定遠一行人卻已走得遠了。肥秤怪啞然失笑:“若林,這……這算是什麽啊?”呂應裳微微嘆息,道:“沒什麽,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呂應裳卻只瞧著伍定遠的鐵手,一時微微嘆氣。

自武英至正統,朝廷一共出過三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談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懸河之輩。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點將台上講說兵法,沒一個時辰不下來。誰曉得輪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卻成了這個聾啞頭陀,連話也說不清了。官場磨劍二十年,別人越磨越光采,定遠卻越磨越晦暗。以前做個小捕頭,他還喜歡拉著下屬喝酒,有時說些小故事,有時談些大道理。可中年後積累軍功,他的話卻越來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寶座後,更只剩下這聲“嗯”,不見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