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吾國吾民 第四章 小樓一夜聽春曲(第4/14頁)

身為大都督,伍定遠的寡言是出了名的,舉凡上朝面聖、點將閱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頭兒眯眼昏睡,任憑滿朝文武吵的翻天覆地,百官說的口沫橫飛,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兒,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開眼,定遠沒什麽雄心壯志,卻很關心一件事。那件事讓他生死以之,十年來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說起那只老鐵手,人人都曉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寶貝。吃飯戴著它,打仗戴著它,拉屎戴著它,除非在戰場上受了毀傷,誰都不能讓他解下來。

戰火騰燒十年,鐵手壞了又補,補了又壞,布滿刀斬劍痕,望來極不雅觀,也無衛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贈給他一只全新鐵手,純鋼打造,刀槍不入,盼他早些換上。可丈夫收下後,卻只高懸床頭,不願換上。爾後皇上嫌他寒酸,便也賜來純金龍手,上刻銘紋,昭顯國功,可定遠卻將之供上案頭,早晚焚香三次,當作牌位來拜。

定遠很固執,卻沒人懂得他固執什麽。為了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氣,老婆氣他,皇上罵他,連文武百官也說他以清高驕人,故做姿態。

整整十載雨露風霜,盡管眾說紛紜,定遠卻不曾解釋過一個字,他只是默默地、啞啞地、頑強地戴著他的老鐵手,上起帝王嬪妃、下至黎民百姓,誰也拿不掉它。

百無聊賴的人間,大都督戴著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過之處,百官莫不作揖讓道,稱他“爵爺”者,必是文官,稱“都督”者,必屬武人。爵爺倒也公平,無論誰來問安,大都督以不變應萬變,全都應以一聲“嗯”,別無贅言。肥秤怪過去曾與伍定遠見面,當時雖不曾細談,卻也隱約覺得此人口才不露,頗有口吃跡象,萬沒料到官位越高,終於原形畢露了。耳聽議論紛紛,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裏全都掛著笑,呂應裳便嘆了口氣,道:“你們別小看爵爺了,其實學問到了他這個境界,每個字都大有深意。哪,你們瞧清楚了……”

眾人眺頭去看,只見廣場裏經過了一名老人,年約八十,對著大都督行禮。眾人遠遠來聽,只見爵爺微微頷首,應道一長聲:“嗯……”眼見眾人一臉納悶,呂應裳便解釋道:“懂了麽?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爺的‘嗯聲’便顯得悠長,示意尊敬友善。”湯太廉也湊了過來,訝道:“原來如此,那要遇上年少無品的,他會怎麽嗯?”

“嗯。”遠處傳來短促鼻哼,眾人急急回首去望,驚見爵爺面前經過一名油頭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卻只眉宇低陳,匆匆而過。眾人聽在耳裏,驚在心裏,方知其中大有玄妙。聽得呂應裳不住解說,福公公便也走了過來,笑道:“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爺,他卻連哼也不哼,那是什麽景況?”呂應裳嘆道:“那可慘了!”眾人大驚道:“慘了?什麽意思?”

呂應裳嘆道:“據我所知,伍爵爺為人最講禮數。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說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給衙門暗中查訪,總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驚,一時口中幹笑,眼珠兒直轉,想來是要請皇後娘娘救命了。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爺的嗯聲暗藏玄機,分親疏、別遠近、獎善忠、貶奸邪,當真一“嗯”足為天下法,隨心所欲不逾矩。陳得福聽出了訣竅,更是滿心仰慕,便也學著鼻哼起來。

“嗯……”、“嗯?”、“嗯。”、“嗯!”眾官員一旁聽著,正待群起仿效,卻見都督轉過頭去,對著空曠無人處嗯了一聲。於主祀驚道:“這……這是怎麽回事?”呂應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華山上下的胡謅本領,喃喃地道:“這……也許是夜斷陰、日斷陽……那也未可知。”

聽得鬼魂飛出,眾人內心震撼,急急奔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卻見大都督仰起頭來,對著天邊明月嗯了一聲。眾官大驚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麽?”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眾人還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擰過了鼻涕。他的腳步越走越慢,眼縫越眯越緊,嗯聲越來越長,正要低頭打鼾,猛見他雙目圓睜,口中居然“啊”地一聲,發出了別的聲響。

一個只會“嗯”的人,此時卻“啊”出聲,這是主何吉兇?眾人張大了嘴,全都望向呂應裳,要聽他如何解說。這華山首徒卻早已溜得不見人影了。在眾人的注視下,大都督“啊”過之後,竟又呵呵笑了起來,跟著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戰場辛苦,終於發瘋了。文武百官自是滿心駭然,一個個尾隨去看。只見大都督越奔越快,他來到一處燈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著棚內。陳得福等人見得明白,只見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裏賞玩免子燈。猛在此時,大都督撲入棚內,一把將她摟住,跟著向天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