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六章 北極峰

世間最可恨的死敵,並非官場政敵,亦非沙場宿敵,而是“情敵”。不想可知,蘇穎超心中最恨的情敵,正是那素昧平生的“盧雲”。

這滋味盧雲也嘗過,那時他聽說顧倩兮嫁與旁人,錐心刺骨,險些淚灑當場,此人生第一大苦也。無奈未婚妻誰不好嫁,竟嫁了楊肅觀,成了昔年舊識的枕邊人,此人生第二大苦也。簧夜思之,輾轉反側,只想找人一吐衷腸,偏偏自己親逝友散,舉目無親,又沒了功名官職,惶惶如喪家之犬,這三苦齊湧心頭,逼得他痛苦仿徨,連北京也不願回來。

愛憎怨、離別苦,自己已然傷心欲絕了,可蘇穎超的處境更糟,自己好歹還認得楊肅觀,深知此人貌如曹子健、志如曹阿瞞,手創“鎮國鐵衛”,本乃當代一大梟雄,絕非床第褻玩一類小人。顧倩兮嫁了他,至少不算辱沒了。相形之下,蘇穎超卻不認識自己,眼皮一閉,雜念叢生,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飛入心田,全貼到了瓊芳身上。

盧雲一生問心無愧,雖王天下而不存與,可若真壞了瓊芳的名節、逼死了蘇穎超,這輩子全算白活了,今日此時,便拼著性命不在,他也要把事情問個明白。

大雪撲面而來,盧雲卻是越奔越快,沿著茶堂後的小徑奔出,只見雪地裏有著足跡,正是瓊芳踩出來的,盧雲急起直追,奔過了小徑,面前卻多了一道矮墻,一個縱躍,便已翻了過去,霎時之間,竹林碧濤,迎面而來,登讓他“啊”了一聲,忍不住怔怔停下腳來。

時令仿佛到了夏至,來到了江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綠竹,正是紅螺三景之一的“禦竹林”。相傳這片竹林是蒙古人自南方移栽而來,由韃虜胡皇親手栽下,沒想卻意外在北國寒地裏活下,從此成為紅螺奇景之一。

滿天霜雪,可乍見了這片竹林,卻仿佛重溫揚州時光,盧雲邊走邊瞧,忽見林裏有座房舍,門口卻有一行足跡,忙奔了過去,卻聽屋裏傳來話聲:“胡寺卿,你以為此事應該如何?”

盧雲微感失望,自知來錯了地方,正要離開,又聽道:“霸州新敗,我‘臨徽德慶’責無旁貸,本王願向皇上請罪!可今早二哥戰死,卻屬禍起蕭墻,非戰之罪!胡寺卿!你是大理寺的頭兒,本王今兒請你摘奸發伏,望你念在天下萬民的份上,能出面主持公道!”

盧雲心下一醒,已知說話之人便是勤王軍首腦之一、方才帶兵入寺的德王爺。

阜城門一場大戰,上震朝廷,下懾萬民,當時大敵當前,“慶王爺”卻臨陣退縮,抱頭鼠竄,亂軍闖向城門之時,竟害死了“勤王軍大都督”徽王朱祁,如今當是在算總帳了。

盧雲本還急於離開,一聽此間涉及天下大局,卻反而掩身過去,來到墻下,俯身竊聽。

屋中腳步來回,計有二人徘徊走動,屋角處卻還藏有呼吸聲,一吐一納,低緩有力,當是一位內家煉氣士,想來功力不弱,盧雲便加倍壓低了呼吸,以免暴露身藏。

腳步聲來來回回,那“胡寺卿”卻始終不發一語,聽那德王爺催促道:“寺卿大人,如今火燒眉毛了,朝廷主戰主和,兩派吵得不可交開,你位居大理寺寺卿,卻怎地一聲不吭?你若擔憂慶王日後挾怨報復?不妨坦率說出來!”

聽得德王爺百般催促,言下已有責怪之意,那“胡寺卿”終於開口了:“王爺何出此言?胡某若是怕事之人,當年如何敢得罪江充?家母又怎會為暴民所殺?這些往事,您也該知道的。”

聽得這席話,盧雲心下恍然:“我道這寺卿是誰?原來是他,胡志孝。”

景泰年間有位名士,曾與劉敬交好,屢番直言上疏,以致遭江充遷怒,家中橫生大禍,這便是當時的“禮部尚書”胡志孝,此人還有個探花弟弟,便是與盧雲同科的胡志廉,沒想十年過去,當年的“胡尚書”已改坐刑席,成了堂堂的大理寺卿。

胡志孝語氣帶了不滿,那德王爺便又軟下了口氣:“寺卿大人,便算本王錯怪你吧,可你自己怎不想想,你當年連江充也不放眼裏了,現下不過參個慶王,卻還顧忌什麽?我看這樣吧,這回彈劾上疏,我也不讓你一個人擔當,本王陪你一同署名便是了。”

此番勤王軍新敗,本想這“臨徽德慶”推諉卸責,定會把罪過一發推給“正統軍”,以免朝廷追究,豈料這德王爺竟是秉公仗義,居然要上書朝廷,公開彈劾自己的親兄弟了?盧雲心裏不由有些敬佩:“好個德王爺,這般大義滅親,天下幾人能夠?”

正肅然起敬間,卻聽胡志孝嘆道:“王爺啊王爺,百姓常說:‘打虎還須親兄弟’,您此番拼了命的參劾自家人,究竟圖的是大義滅親?還是求得是壯士斷腕?可真讓老臣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