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書向我簡體字版的讀者朋友所寫的一篇交代

就在開始提筆寫這本書的幾分鐘以前,我和剛滿兩歲三個月的兒子張容在前院裏玩耍。他手上抓著條橄欖枝子,揮舞著告訴我那是“一個夾子”。我試探地問他:它是一把寶劍嗎?”他認為不是,態度相當堅決。“一個夾子!”

我無意同他爭執,遂漫無目標地擡頭往四下張望——在我面前,有幾十竿綠意盎然的竹子,一株剛褪盡胭紅、竄發新葉的山櫻,一叢油光勃亮的茉莉和一地黑白交錯的鵝卵石,放眼所能盡收者,沒有什麽不是隨機生發而散亂無度的——此刻殘存在我腦海裏的念頭是:就算那橄欖枝“是”一把想像中的寶劍,它也不夠直、不夠長、不夠硬、不夠鋒利,它沒有一點兒像一把劍的樣子。比張容年長四十多歲的我為什麽會不假思索地從那枝條兒立刻想到一把寶劍呢?較之於“一個夾子”,一把寶劍並不會更“準確”、更“邏輯”或“更接近真實”。那麽,寶劍這個詞是從哪裏迸出來的?

我並沒有追隨這個問題繼續思索下去,倒是一徑往竹叢深處遊目而入,想起一個叫天行者陸客的朋友曾經跟我提起的一段對話。大約二十年前的一個冬夜,天行者陸客正在美國伊利諾大學攻讀物理博士,他的一個美國同學安迪給他漱了幾管大麻,倆人分別靠立在兩株巨木底下,仰望著頭頂上槎枒歧錯的枯枝之間闃暗的夜空。安迪對天行者陸客說:你知道嗎?自然界裏沒有一條真正的直線。”安迪的意思——用天行者陸客的話解釋——是說:但凡所謂“兩點之間最短的那個距離”其實僅僅出自人類的想像;換言之,自然界從來沒有生成過一種純粹由單列的點構成、且不彎曲的線條。“直線是人的發明,”天行者陸客說,而且是不自然的。”

從我聽過這一段對話之後,每當面對自然界裏的一點兒什麽,總會不經意地尋找那條並不存在的直線。這很可能和我自己年幼時的一個經歷有關。那時我大概只有八九歲,常妄想著置身於某一奇幻世界,那世界中的人物都有著深不可測的武功,他們隸屬於許許多多、紛紛擾擾的門派、幫會,彼此一見面就要爆發沖突,而且不需要理由便得以藉殺人解決問題。所幸的是,在這個完全為暴力籠罩的世界裏有一善良英俊的年輕俠客,一位主人翁,一個完美的角色。我替這位虛構出來的俠客取了名字(是三個我認為完美的字,可是日後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是哪幾個字了),還在越編織越復雜的故事角落裏為他匹配了一位女俠。她究竟該做主人翁的妻子還是伴侶?我尚未決定,卻碰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如果這一雙俠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則他們應該使用相同的、還是不同的兵刃?然後我才發現:我心目中的大俠原先根本沒有任何兵刃。如今真正的問題是:什麽樣的兵刃才稱得上是完美的兵刃、而配得上一對完美的大俠呢?劍?不對。劍的造型並非完美,且持劍之俠多矣;既然是完美的俠客,怎能使用這樣傖俗的武器?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一段相當長的日子。其間我請教過不少村子裏兄長一般的青年: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麽?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二尺四”是最稱手的家夥。它攜帶方便、長短合宜、輕重適度且能夠在無論多麽狹小的空間裏發揮最大的殺傷力。可是當年我飽受國家民族教育的浸潤,深深不以日本武士刀之堪稱完美武器為然,也就沒再往他們所述說的方向想下去——順便補充一句:恐怕正是這個例子,使我能夠從存在本質的方面發現虛構世界必須有別於現實世界。

但是,與其說“什麽樣的武器是完美的武器”依舊困擾著我,毋寧說是“完美”這個概念過於令人沮喪。我發現:無論纓槍、樸刀、方天畫戟、板斧、飛叉、虎頭雙鉤、鋼鞭、銅錘、甚至弓箭……沒有任何一種兵刃的外形是完美的——它們總是欠缺整體上的平衡與對稱,甚至總在有殺傷力的部分形成難看的銳面或銳角。我從不同版本的繡像小說以及家父搜藏的古代軍事文獻圖譜數據上臨摹了不知幾千百幅各式各樣的兵器,越描畫越覺得武器之有缺陷似乎是一種必然。

直到有一天,我跟隨家父到當時的國光戲院去看戲——那一夜是由小大鵬貼演的《安天會》——只見戲台上古靈精怪、活蹦亂跳的一只孫猴子,使一根如意金箍棒,神來打神、佛來打佛,縱橫全場無敵手,真個是呵風叱雨、威武英雄。令我神魂顛倒的不只是那小伶工的功夫藝業,還有他手裏使喚的那根棍子——在全劇的武打高潮部分,孫悟空從下場門逆向翻躍而出,原先手中那支軟溜溜、彈晃晃、看得出是藤條制成的如意金箍棒忽然換成銀色的了。隔著幾十尺的距離,我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根棍棒的重量和威力——那是一根精鋼鑄煉的家夥;孫猴子一舉雙臂、往頭頂舞成一個圓圈兒時,真有滴水不漏的嚴密。待他勢子向前後左右四方劈搗掄掃之際,又只覺眼前猛可竄出來千只萬只的小銀蛇,乍一張口吐信,隨即消失在另一只小銀蛇的口吻之中。我認為那一夜的《安天會》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它向我啟示了“完美武器”的形象——一根閃爍著銀色光芒的棍子,徑圓,首尾兩端粗細相當,幾乎沒有不平衡、不對稱的部分,以及(最重要的)它晶光剔透、明亮熠耀的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