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書向我簡體字版的讀者朋友所寫的一篇交代(第2/6頁)

然而,當我試著要把這根棍子描繪在畫紙上的時候,關於“完美”的另一個層次的問題又來了。我根本沒有能力用任何一支筆把這樣的一種東西畫在紙上。起初,我用的是一支鋼筆。筆尖沿著米達尺的邊緣劃過——這是棍身的一側——但是當我準備移開米達尺的刹那,停頓處多余的一丁點兒墨水總會順尺而下,將紙面漫渙得一塌糊塗。接著我試了鉛筆和原子筆。兩者其實皆無法塗畫均勻;即便是在一條直線之中,往往都難以控制色度和筆觸。稍後我接受了家父的建議,借他平日用來畫古戰圖的鴨嘴筆。畢竟我所要畫的只是兩條長不過十公分、相隔不及兩毫米的線條而已,鴨嘴筆使弄起來的確非常稱手,我一畫就成功了,非但沒有多余的渙染,連墨色都比較深濃、清晰。不過,在愜意地望著紙上那兩條漂亮的平行線的時候,我不該拿起一枚橫置於玻璃墊旁的放大鏡,朝那“完美的武器”比劃了一下——透過一片也許不到一公分厚的凸透鏡,鴨嘴筆描繪的神話猛可消失了;我赫然睇見那兩條並行線不堪審視的粗陋細節。它們就像是飽濡墨汁的拖把刷過一片凹凸不平的卵石地面所留下的汙痕一般。

如果我沒有刻意塗消自己的記憶,那麽這段微不足道的往事的結局就是它根本沒有結局。我再也沒有為“完美的武器”煩惱過一秒鐘;我甚至沒有再為“完美”這虛假而浪費人精神和智力的概念而煩惱過。它不存在。

像天行者陸客和安迪那樣在科學界討生活的人明明知道“自然界裏沒有一條真正的直線”,但是他們不會就此忘記或扔掉這個問題;正相反,他們沒事就會把這個問題從箱子底下、破皮夾裏或者你絞盡腦汁都猜不出來的某個旮旯兒挖出來,作為了解這個世界的新起點。而我不一樣。當我不期而然、經常地想起“自然界裏沒有一條真正的直線”或“直線是不自然的”這樣的話語之際,只不過再一次確信:真正的直線是連人也無能制造的。直線之經不起檢視一如“完美”之經不起煩惱一樣。

那條彎曲如弓的橄欖枝仍舊緊緊握在孩子的手上,他用它來撩撥卵石的縫隙,不時地對我宣布:“夾狗屎。”我則仍然沉浸在關於寶劍的回憶之中。我的疑惑是:寶劍這個詞究竟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昔日,我還念著小學的時候,我老大哥張翰卿在大導演李行手底下幹道具。不知攀上什麽緣分,同一個士林地面兒上的老寡婦結成了親;雖然沒能維持多少時日,可用我老大哥日後的話形容:“比成天夥著雷不怕泡‘大溝邊兒’要上算多了,也幹凈。”沖著這話,家父足足有好幾個月沒許他到家來,還罵他“光長雞巴不長腦子”。那老寡婦身邊原有一兒一女,都已經長大成人,連做兒子的也養了兒子。我老大哥便當上了現成的爺爺——不消說,我也算是個小爺爺了。我那沾不上血緣的孫子比我稍小個一兩歲,可從小也是在片場裏混生活的,自然比我要機靈得多、也成熟得多。

有一回過五月節,我老大哥到家來送那老寡婦親手包的堿粽子,把孫子也帶來了。爺兒倆一進門我眼睛就亮了起來——那孫子手裏握著一把寶劍——嚇!真叫寶劍的一把劍。長約二尺、寬可一寸又半,純皮制的鞘上鑲著金絲纏裹,當央嵌了一列七星陣圖似的七顆寶石。那孫子顯然沒把我真當他爺爺一般對待,總不肯松手讓我把玩一下。我向我老大哥求援,他只作沒瞅見。那孫子盡顧著一手抓住皮鞘、一手握緊劍柄,兩眼不時地朝四下掃視,仿佛隨時會拔劍出鞘,殺它一個血流成河的氣勢。我耐心等了好半晌,看他久久端著個臭架子,硬是不肯下台的模樣,一股無名火就冒了上來,忽地厲聲喝道:“有種你就砍小爺爺一劍!”他不作聲,反倒像是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惡吼給嚇退了半步。我見得了便宜,頂步上前又吼了一回,同時作勢要搶他的劍。不料身側驀地伸過來一只大手,橫擋在我和那孫子之間——幾乎也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小半截劍身探出了鞘,精光閃熾,刺得我雙眼一花,但聽我老大哥沉沉喊了聲:“‘阿不驢兒’給爺爺收好來發!”話音甫落,那叫“來發”的孫子雙手一擠,“當”的一聲,把那截白花花的光芒又給封回鞘中去了。

我同孫子來發那會兒沒交上朋友;我也不可能知道那把劍從來不是什麽玩具,而的確是樁有價值的行貨。我老大哥讓來發捧著它大街小巷裏前搖後擺,也是個奇招兒,還真沒叫什麽人認出劍的來歷。正因為我對真實世界裏的兵刃所知者更少,才誤以為劍鞘華麗珍貴。殊不知看上去像寶石的不過是七顆彩色玻璃,武俠電影裏無論好蛋壞蛋,縛額束發的布巾中間總鑲著那麽一塊,純屬道具者也。至於劍本身,卻是一把編號第十六的“阿鼻輪劍”。直到我進中文系就讀,死背了不少沒派上過任何用場的古文,才明白當年我老大哥咕噥的“阿不驢兒”其實是“阿鼻輪”。李白的《化城寺大鐘銘》雲:“赦湯鑊於幽途,息劍輪於苦海。”所指的即是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