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書向我簡體字版的讀者朋友所寫的一篇交代(第3/6頁)

相傳阿鼻地獄中有十八劍輪地獄,有當得某罪之人死後入此獄者,要橫陳其體於一巨輪之上,隨著巨輪轉動,不停地捱受大大小小無數支寶劍的斲刺劈砍。後世工匠附會這個典故,將就地獄十八層的數字,采頑鐵、煉精鋼、鑄就了一十八把長短不一的寶劍,號稱“阿鼻輪劍”;最長的有八尺四寸,最短的有一尺二寸。孫子來發像條護食之狗一樣守著的正是那編號第十六的短劍。

那回五月節之後不知又過了多久,寡婦實在應付不來我老大哥的需索——或者應該說:我老大哥打從他的損友雷不怕那兒學來的本事實在厲害,搗弄得寡婦無從招架,三天兩頭哭哭啼啼往我家跑,尋死覓活鬧請家母給作見證,非同老大哥離婚不可。也許是言語溝通上不十分利落之故,也許是家母始終抱著個勸合不勸離的態度之故;前後白折騰了幾回合,總之是沒幫上寡婦的忙(我甚至認為家母壓根兒沒向我老大哥提起寡婦那廂所謂一拍兩散的主意)。忽然有一天,問題解決了。我老大哥帶著一臉酡紅、渾身酒氣奔家來,直嚷嚷著:“我家裏的跑啦!我家裏的跑啦!”家父請他又喝了幾盅五加皮,一再地提醒他:“你家裏的還在家裏呢!”

我老大哥在大陸上頭尾討過三房妻室,乃蔔者所稱“閫內有一車倆驢之數”的命——一輛獨輪板車左右各可容坐一人,倆驢背上也各可容騎一人,加起來不多不少整四位;當然,得連士林的老寡婦也算上。家父從來也沒把士林這主兒看做是真正的侄媳婦兒,他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你這一趟婚根本就是多結的。勸到後來,我老大哥仍心有不甘,垮著張橘皮臉,像叫人給捏破了卵子似的,說:“叔叔您不明白啊!娶這麽房媳婦兒上算得很啊!”——山東人說話,上算”就是“劃得來”——話懂、可意思不懂,老大哥接著說了令家父大為光火的兩句:“比成天夥著雷不怕泡‘大溝邊兒’要上算多了,也幹凈。”就為這麽兩句話,家父一瞪眼,拿食指和中指推頂了一下眼鏡框子,朝大門比劃了一記,把我老大哥轟出門去了。

老大哥再上家來的日子是不是中秋節當日我已經記不得了,最難以忘懷的是那天我一鼓作氣吃掉了他帶來賀節的兩大盒綠豆糕,從此厭之懼之、未再嘗過一口。而外,就是那把原先握在來發手裏的寶劍了——此番孫子來發亦未隨同老大哥一道來訪(想是跟著他貨真價實的奶奶一塊兒跑到天涯海角去了)——我原先也未必會想起它;偏偏就在我老大哥搶著跑腿兒去買五加皮的當兒,一不留神打從袖筒裏滑出半截劍把子,被我給覷了個分明。我當下尾隨出去,扯著我老大哥的褲管說:“來發的劍給我玩兒!”我老大哥開頭兒還想耍賴,拗不過又舍不得,只好跟我談條件:其一,無論如何劍刃不得出鞘;其二,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瞧見;其三,等他買回酒來就得立刻將劍還給他。換言之,我有大約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躲在廁所裏——其實就是蹲在那種被稱作“炸彈式”的土黃色燒瓷糞坑上,端詳那把“阿不驢兒”劍的外觀。接下來的事不值得細說,總之就是我違背了承諾,拔劍出鞘之後,叫那陣甑光瓦亮的強光狠狠螫了一瞬,然後(或者同時)“阿不驢兒”就“噗喳”一聲掉進了糞坑。

此事瞞不得。我隨即沖到巷口,見老大哥提拎著兩瓶五加皮、齜牙咧嘴晃蕩著往回走,一眼沒瞧見我手上的“阿不驢兒”,笑容登時僵住,我搶忙自首:“掉進茅坑裏面去了。”不料老大哥聞言一愣,反而放聲大笑起來,道:“沒讓叔叔收拾了去就不礙事兒!”說完徑自領頭邁步朝家走了。後半天發生了什麽我一概沒有記憶,總之不外是在小方桌旁邊看著家父和我老大哥喝酒閑說話,人前人後老大哥也沒再提起寶劍的事。我只知道第二日放學就聽家母說,有幾個看著眼生的人穿著膠衣雨鞋、頭戴寬邊箬笠、肩上扛了長柄鐵杓,到後巷裏來掏糞池,別家也不去,凈在我們家搗弄;鏗鏘呼嚕地掏了一上午,也不知什麽時候收的工。家父嘟囔著說:“是不是咱們拉得特別多?”只有我明白:定是老大哥派人來尋他的寶劍了。此後我一旦看見或想到這種兵刃總難免覺得手心一陣溫熱黏答,甚至會不知不覺地揉搓起指掌來。

關於寶劍,我心裏的疙瘩還不只如此。那是在“阿不驢兒”事件之後不久,家父參加了“國防部”本部每年都會舉辦一次的“參謀旅行”。依照往例,這種四天三夜的旅遊活動是不允許攜眷的。仿佛總是如此:活動結束之後不知多少時日,忽然有那麽一天,家父從辦公室帶回一疊黑白風景相片,他會一張一張解說給家母和我聽——這是澄清湖、這是日月潭、這是阿裏山神木、這是蘇花公路清水斷崖……那年頭兒相機算奢侈品,我家是買不起的,且家父臉皮薄,不太願意央請人替他留影;從而那些相片大都是將就人家有相機的同事拍來玩賞的空景、順便加洗給我們看看,聊充神遊之資的;所以我幾乎沒見家父出現在任何一方風景之中——只有一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