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2/5頁)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和我讀書的習慣有著莫大的關系。時至今日,我已經無法確定這件事究竟發生在一次留校當老鼠的假期之中,還是平常周末逛書店的某個午後;說得更實在些,我甚至不記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學時代的一個經驗。為了敘述方便,我想還是從我當老鼠那時的讀書方式講起好了。

簡單地說:我是那種讀起書來六親不認的人。從打開一本書一直讀到閉上一雙眼。在睡夢和睡夢之間,我唯一真實的存在就是置身於書中。為什麽稱之為“唯一真實的存在”呢?那是因為當我置身於書中的時候,連“我”這個人都顯然忘記了;忘記了自身—也就是讓自身完全逃脫、不被(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知覺所認識,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狀態。而這個狀態也不會因書種之不同而有所差別。舉個例子來說:有一次我讀到一本名叫《吸煙無害身體》的書,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醫師懷特(William T.White)。他堅信“抽煙危害健康”的說法是“人類史上最大的騙局之一”。在這本書裏,他如此寫道:“將極少量的鈈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幾乎毫無例外地會導致肺癌。裏茲大學的實驗心理學教授巴塞曾經連續五年用老鼠做實驗,將老鼠分成兩組—一組抽煙、一組不抽煙,結果顯示抽煙那一組的老鼠一只也沒有罹患肺癌。”這是我讀之再三,以至於至今仍能成誦的一段。它不是小說,也沒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他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書中片段,它使我進入了一個世界,一個我從來不曾親歷或想像過的世界—那兒也許是一個實驗室,有許多穿著銀灰色制服的科學家正在忙碌著,其中一個手裏拎著個半透明的塑膠袋,裏頭是條剛獲診斷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種牧羊犬。拎著袋子這人的身後還有幾個家夥正透過幾支吹管朝一組關在玻璃箱裏的老鼠噴香煙,這個玻璃箱上貼著英文印刷字的標示:“吸煙組”。旁邊當然就是“非吸煙組”了。後一組的老鼠比前一組毛色白亮許多,但它們都沒有罹患肺癌。這一幕情景是否曾經在地球的哪個角落裏出現過?我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確一直留存在我的腦子裏。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確知有這麽一個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個角落裏。當那樣的角落消失之際,我已經睡著了,脫逃到夢境裏去了。

等我醒來,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買、飲食之後,另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著、歡迎著我。在那裏,有一個每天要喝兩次非常濃的湯、一個月裏吃過四回油敷羊肉、兩餐鮭魚的哲學家,有一個床前放置著打獵專用皮靴的物種發現者,有一個堅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導出自由經濟論的經濟學家,有一個強調童年如“寶貴的帝王般的財富”的詩人(他怎麽會想到用帝王的財富來比擬童年?實在令人覺得詭異),還有一個在西藏乞討到板油,加上一點葡萄幹、紅糖和面粉,居然做成兩個布丁的女基督徒,還有一個告訴我“冷飲比熱飲多兩倍時間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學博士兼運動醫學專家,還有一個留下過一份箴言錄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條上這樣說道:“我們不管經歷了些什麽,都留下它的痕跡。每一次接觸事物,都會對我們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響—雖然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但是,倘若過分重視這些影響卻相當危險。”

我相信:倘若一發不可收拾地“還有一個”下去,我就一輩子也別想提到在書店裏發生的那件事了。總而言之:與其說我因讀書而知道了這些人,毋寧說這些人原本就在一個個由書本打造起來的世界裏,不意間卻被我發現了。有些時候,不同書本裏不同的人在同一個問題上會爭吵,但是他們各自的時空相去太過遙遠,互相沒能爭吵起來。而我的閱讀一旦介入,卻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兩種思想、兩般態度、兩個信念鬧得不可開交起來。另一方面,即使是擁有同一個名字、看來也擁有同一個生命歷程的家夥一旦出現在不同的書本裏,往往也躍躍欲試著要鬥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認為笛卡兒和伏爾泰,乃至於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為我這個人的閱讀行為的介入而導致的。然而這樣想下去會很糟糕,我讀任何一本書都有一種搬進那緬甸僑生和他的同鄉朋友們的寢室一樣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稱之為存在的自覺罷?

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更精確一點說,是有那麽一個方法跑出來撞了我一下:那就是我刻意不在一次的閱讀中讀完任何一本書。這樣做至少可以使我對尚未讀完的書本抱持一種比較保留的態度,進入書中世界的那個“我”也就比較不容易堅執定見,挑起不同書本之間的戰爭。這樣做當然會使每一本書都看來像一個並不完整的世界,可是,我的逃脫行動卻變得非常徹底,它讓我的存在的自覺像體味一樣降至最低,起碼我自己是如此深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