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3/5頁)

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完全不記得書店裏那件事究竟在何時發生,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它發生在我養成了隨手翻開一本書讀過一陣又隨手扔下再讀另一本的習慣之後,那時我讀書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快了很多,且還是驚人地快。一個下午,我可以翻看大約四十到六七十本書左右—當然,每一本的最後一章、最後一節或者最後一個段落,我是盡可能略過的(有好幾次我不小心讀完了幾部偵探小說,在闔上書本的那一刹那忽然有赤身露體站在人群之中的羞赧之感)。如此一來(也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我開始用一種我稱之為“接駁式閱讀”的方法讀書—每當快要讀完一本書的時刻(托書的手掌可以感覺到接近封底部分的紙頁越來越輕),我會自然而然地搜尋或回憶這整本書裏的一些於我而言相當疑惑的問題,並試著分心(也就是運用另一個區域的腦細胞)去分析、推測以及判斷:這問題的答案會躲藏在另外的一本什麽書裏面?每到我略過手上這本書的結尾的那一刻,已然胸有成竹,知道該上哪兒去找下一本書了。這個私密的遊戲之所以有趣,乃是因為它可以永遠玩兒不完;且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之間不再是散落、斷裂的,它雖然仍有些許隨機即興的意味,卻總比我像老鼠一樣躺在寢室床上隨手抓瞎、逮到什麽是什麽那樣有意思多了。“接駁式閱讀”一旦成為積習,每回我逛書店的目的就不再是為了購買,而是那裏有更廣大、更復雜、更能夠容納我逃脫、躲藏以至於產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現在我可以敘述發生在書店裏的那件事了。那是一個叫“三民書局”的地方,位於台北市重慶南路一段東側的連棟大樓某處。我站在二樓坐北的一整排書架前翻看一本書,書名是《奇門遁甲術概要》。之所以會讀這本書,乃是因為之前我剛讀了另一本名為《七海驚雷》的武俠小說,小說裏提到這種“奇門遁甲術”。

如果不是讀了這本《概要》,我只會從字面上去理解奇門遁甲,以為那是一種旁門左道的武功。翻讀之下,我才發現它其實是一種占蔔之術。就像許多古代中國的玄秘圖讖之學,將起源定於什麽河圖洛書、九宮八卦,和我曾經讀過的一些紫微鬥數、星門宮神之類的算命書差不多。我隨手翻了一兩百頁,也不覺有任何新奇之處,甚至還因檢排印刷之粗劣以及出現了好幾個明顯的錯字而哼哼嗤笑了兩聲。我正待將書放回架上,另起爐灶玩接駁式閱讀的遊戲,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陣低沉的語聲:

“且慢!年輕人,你這是什麽態度?”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而且可以說上了很一大把年紀的老家夥。頭上戴著頂色如牛屎的毛線帽,兩鬢卻沒留下一點毛發痕跡,看不出是不是個禿子。可他一雙眉毛卻全都白了,而且是那種透著銀光的白,仿佛一根一根都分別用刷子刷過。眉心處就隆起了鼻根,直梁下通,垂著一朵微微泛著粉紅光澤,人稱之為懸膽的那種鼻頭。底下兩撮白胡子,胡尖向上揚翹,像要迎合上方垂下來的兩綹眉梢。這老人話說得不甚客氣,臉上卻帶著一抹輕輕的笑意。一時之間,我並不覺得他是在跟我說話,可那張老臉上的笑容卻分明是沖著我來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定有那麽短暫的一秒半秒鐘,我會以為他是從隔街新公園裏跑出來釣兔子哥的老變態。總之,我沒搭理他,繼續往書架上胡亂找一本什麽書來讀。

“小弟你讀書讀得很快啊?”老家夥沒松勁兒,接著說下去,“可是讀書不讀末章,能長什麽見識呢?”

我很想頂他一句:“我長不長見識幹你老屁股什麽事!”可轉念一想:此人存心搭訕,頂回話去就扯絡不完了。當下一扭身,朝旁邊的柱子後踅去。不料才站定腳跟,老家夥又出現在我面前,道:“方才那本書後頭附了篇明代通儒劉伯溫的《奇門遁甲總序》;你小弟沒讀就嗤之以鼻,是不是略嫌魯莽些個了呢?”

這一下我幾乎已經能夠斷定:老家夥即使不是變態,也是個瘋子。在這麽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間,叫一個老瘋子無緣無故地纏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說給誰聽呢?我正暗自著急,老家夥忽地又開了口:“這一部《奇門遁甲術概要》之前呢,你讀的是《七海驚雷》。再之前,你讀的是《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再之前,是《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再之前,是《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再之前,是《神醫妙畫方鳳梧》。再之前,是《食德與畫品》。我說得對是不對?”

如果你要問我當時的感覺,我只會顫抖著牙巴骨告訴你:“好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