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竹林七閑

當年萬老爺子尚未歸西,每到滿月之夜都要和幾個平生知己作荷塘之會,地點就在南海路植物園。席間不外是白酒一壺、鱸魚一尾、松花皮蛋二枚、蔥爆牛肉四兩,還有澎湖腌缸花生米半升。與會的老者舉箸不多,感懷卻總不少。就有這麽一回,月過中天,萬老爺子擊掌喚來警衛,低聲吩咐了幾句。但見那警衛立刻靠靴行禮,匆匆離去。約莫半盞茶的辰光,警衛去而復回,在一旁的小石桌上鋪開一層織毯、一層絲綢,再點亮鯨脂燭燈一具,備妥了文房四寶。萬老爺子滿飲一盅、踏步上前,拂袖擎筆,輕輕往硯池裏濡了個毫酣墨飽;當即飛龍走鳳、舞鶴擒蛇,畫下一片竹林。

“端的是淋漓之至!淋漓之至!”外號人稱百裏聞香的老饕魏三爺忙道:“看萬老作畫如觀庖丁解牛,官欲行而神欲止,墨未發而氣先至,妙極妙極—”

話沒說完,卻被萬老爺子擡手止住,眾人未及言語,只見萬老爺子的臉上已然淌下兩行清淚來。

“萬某年少之時習書學畫,有過一段奇緣,受一位鄉前輩方鳳梧公指點過幾年,那已經是光緒年間的事了。鳳梧公告我:‘君子寫竹,取其孤寒;小人寫竹,愛其枝蔓。’這話很有幾分道理的。各位試想:一枝孤竹入畫,布局何其之難?倒是一叢亂竹,無論它東倒西歪,前傾後欹,仿佛總有些個掩映、依傍似的。道理也就在這裏了。”話說到此,萬老爺子忽然打住,擡袖口將臉頰上的淚水揩凈,嘆了口氣。

“這—”資政李綬武皺起一雙壽眉,拱了拱手,道:“萬老,好不好請您把這道理再說明白些?”

“是啊是啊,”坐在下首的是直魯豫第一神醫、外號人稱癡扁鵲的黃須老者汪勛如,此刻也傾身一揖,道:“屈指算來,咱們這一部‘荷風襲月’的小集也行之十有余年了。雖說國府避秦、世事蜩螗,叫人不堪回首,可咱們幾個老朽,月月感時憂國、思鄉遣懷,總還有個大題目。今日萬老忽而起興揮毫,畫了一幅好畫,酒本不曾落腹,淚卻先灑下幾滴,叫人好生不明白。”

“是不明白。”坐在汪勛如身邊的國學大師錢靜農取過瓷盞,替萬老爺子斟上,又為眾人各斟了一盞,一面說道:“鳳梧先生的竹堪稱神品是不錯的。我倒聽說過另外一段軼聞;說是有人向鳳梧先生請教:‘您老的竹子怎麽生得如此單薄?’鳳梧先生答得妙:‘我不過就這麽一園竹子,零著賣還能多續幾載生計,一次出清,你老兄叫我怎麽生活?’萬老如今振筆如飛,片刻工夫便出清一園竹子,可謂傾家蕩產了,毋怪乎要落淚的—這麽一想,我好像又明白起來啦!”

錢靜農的一席話還沒說完,眾人已經笑得前仰後合,最後連萬老爺子也闔不攏嘴,竟微微有些喘了。

倒是緊鄰李綬武左右而坐的無相神蔔知機子趙太初和飄花掌孫孝胥兩人僅僅抿嘴一笑,還相互使了個眼色。孫孝胥接著說道:“說笑歸說笑,萬老這幅竹林裏的感慨究竟如何?咱們還是請問其詳的好。”說罷推身而起,走近小石桌前,將鯨脂燈移近紙面,卻聽萬老爺子輕輕喚了聲:且慢。”

此際,那百裏聞香魏三爺忽然撮起口唇,發出“呼呼呼”幾聲怪笑。同時伸起一雙筷子朝那尾足有尺半長的七星鱸魚一點。眾人皆知魏三爺的筷子是特制的,兩支牙骨包銀帽、鑲玉尾的筷子其實並非一模一樣—以無名指和虎口抵架的這支稍粗而短,斷面呈圓形,軸中貫以細鋼絲一根。魏三爺稱這支筷子叫“探真”,另一支輕輕夾在拇、食、中三指尖上的叫“揭諦”。“揭諦”質輕而稍長,通體形狀不一,筷尖處極扁,即使了銀帽,仍薄如紙葉,反而像一片修圓了的刀刃,筷身較“探真”細些,中圓而末端成了方形。魏三爺嘗言:這“揭諦”是有典故的,它本是佛祖身邊的護法神,因為擅自出手助法海僧擒拿白素貞白娘子手下的青魚怪,給佛祖發落了一個謫譴,從此只合在老饕手中揭魚皮,卻嘗不到分毫滋味。至於這“探真”更是孟郊詩作裏的句子:“扣寂兼探真,通宵詎能輟?”只不過—魏三爺說過:“人家孟夫子通宵達旦是鉆研玄理。我可不同,我魏三便只一個吃字可以抵眠防困。”卻看這魏三爺右手一翻,去那鱸魚尾上輕輕觸了觸:“探真”一按、“揭諦”順勢一掀,登時揭下一層極薄如膜的魚皮來,只在這近乎透明的魚皮的下方有一塊黑斑。“這是極品鱸魚,皮上有七層薄膜,一層上出一塊斑。”魏三爺瞥眼瞧了瞧萬老爺子,道:“萬老這幅畫,是不是也要這麽處置啊?”

“知我者,非魏三者何也?”話音未落,萬老爺子一步踏前,左掌倏忽遞出,以手刀輕輕拂過桌上的畫紙,但見他掌緣所到之處便卷起一陣白裏帶黑的煙霧。然而定睛細覷,眾人才知道那不是什麽煙霧,卻是石桌上的那張畫紙硬生生叫他老人家的上乘內力給揭下了一層,其薄亦如膜,可是畫上的竹葉竹枝歷歷俱在,全無毀傷。較之魏三爺筷子上的魚皮,恐怕還要薄上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