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竹林七閑(第3/11頁)

孫孝胥聞言微一頷首,隨即撩袍起身,一面說道:“畫是靜的,觀畫卻是個動勢;以動入靜,靜者亦與之俱動,這—說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話說至此,人已騰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長,恍若一竿勁竹,卻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錯節分枝,左掌使個按字訣,居然就讓一副胖大身軀淩空不墜,右掌同時使了個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撥、鉤。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頓成一竹節。這一回右掌下抄,左掌使了個擋車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攬、遮。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眾人見出端倪:原來孫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與那畫中之竹若合符節的拳術,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畫中竹葉的樣貌—或潤、或澀、或虛、或實、或斜、或欹,俯仰捭闔,皆酷肖筆意。如此拾節而上,正是先前汪勛如所稱的那一路陽維脈—在畫中,便是墨色較淡,位於後方的一竿竹影。顯然,孫孝胥刻意演出這株竹影的緣故無它:因為這一株較矮。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這低檐小亭非讓孫孝胥沖破了頂不可。眾人剛剛回過神來,孫孝胥早已翩然落地,道聲:“獻醜。”隨即復座。笑嘆聲中,只那魏三爺拗道:“不成不成!你們三個全看走眼了。萬老這幅畫畫的分明是一套食單,怎麽成了拳術了呢?”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還以為魏三爺說笑成習,這一刻又在打諢語。不料魏三爺正襟危坐,肅色正容道:“列位看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卻說它無一莖是竹莖,無一葉是竹葉。”

坐在魏三爺對面的資政李綬武當即笑道:“三爺眼中莫要看出一盤筍炒肉來罷?”

魏三爺卻不與眾人同聲謔笑,徑自覷眼觀畫,沉聲說道:“這裏一部分是‘雉尾蒓’,一部分是‘絲蒓’。方才我一眼看去,還以為是竹,第二眼再看時,又明明是蒓;且越看越有嚼勁兒,仿佛其中還有多少機關。不意孝胥這一套拳掌演下來,倒激出我一個想法:不錯!觀畫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機杼、自成體悟;尤其是將一幅恒定之畫看成是一套能動之勢,別出心裁得很。如此想來,兄弟我卻悟出一套‘蒓羹’的食單來。只不過,這是一道做不出來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爺右首的錢靜農立刻一擊掌,道:“這‘蒓羹’是一道名菜,可是合‘雉尾蒓’與‘絲蒓’一鼎而烹之,的確是不大可能。想這‘雉尾蒓’,乃是三四月間蒓菜初生,莖、葉片尚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而得名。‘絲蒓’卻是五六月之後蒓葉稍開,生出黏液,這黏液欲滴不滴、一線牽掛,故名‘絲蒓’。同一株蒓菜,前後相距兩個月才分別有這雉尾與絲的分教。然而任您魏三爺百裏聞香,哪裏能把這分別要在前後兩個月頭尾上市的蒓菜煮進一鍋裏去呢?”

“妙處應該就在這不可能上頭了。”魏三爺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畫面,片刻之後才逐漸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萬老這畫還得從無墨處看才轉得出另一層體會。”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將手上的畫再瀏覽一遍,不覺同聲驚呼。果然,畫面留白之處竟非無意為之,而是大大小小、數十百個似梭非梭、似錐非錐的圖形。

李綬武搶忙說道:“好像是魚。”

“正是這盤中的鱸魚。”魏三爺看一眼錢靜農,道,“黑的是蒓菜,白的是鱸魚,老兄該知這裏頭的典故。”

“我明白了。”錢靜農也樂了,道,“這是‘蒓羹鱸膾’的意思。萬老這幅畫裏果然還藏著這麽一個故事。”

原來這“尊羹鱸膾”典出《晉書·文苑列傳》裏張翰的故事。話說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才善文章,時人號為“江東步兵”,以況阮籍。因緣際會之下,張翰結識了會稽人賀循,竟不告家人而隨賀循至洛陽,在齊王手下任大司馬之官;其縱任放浪如此。一日見秋風起,張翰忽然想起“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於是說道:“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當下辭官南下回鄉。是以這“蒓羹鱸膾”一語所指的正是一種思鄉與退隱的情懷。

“萬老既不像兄弟我這般,還有個閑差在朝,怎麽忽然興起了蒓鱸之思呢?”李綬武道,“這就叫人不明白了。”

“此言差矣!”孫孝胥拍了拍李綬武的肩膀,道,“萬老有幫眾數萬,號令一方、聲動江湖,連‘今上’都還是他老人家的再傳弟子—”

“這就不要提了。”萬老爺子擡手止住孫孝胥,可孫孝胥談興來了,哪裏還去理會?回手朝身後那一身勁裝制服的警衛一指,繼續道,“不然哪裏來的這些排場?閣下饒是府裏的資政,就不許人家萬老興歸隱之思麽?!該罰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