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竹林七閑(第2/11頁)

魏三爺驀地叫了聲“好”,隨即又伸筷子往那七星鱸尾端一觸、一按、一掀,揭下了第二層魚皮。這廂萬老爺子嘴角微一牽動,似笑非笑之間,右掌再往畫紙上一拂—這一次,掌緣懸空一寸有余,可是照舊揭下了第二層畫紙。如此一來一往,這兩個老人猶如試拳拆招的一般,在頃刻之間揭下來六張魚皮和六張畫紙。魏三爺又“呼呼呼”笑了起來,道:不成不成!我這魚皮就只七層,一一分與你們吃了也就罷了。可萬老您這張紙分明是‘百葉柬’;當年宋代的張希賢繪牡丹就用的這種紙,他畫個一兩朵就揭下一層、題上款,賫發人賣了;底下的再添枝補葉,又成一幅。如此再揭再畫,既省事工又賺銀兩。您老可不能用這種好材料欺負魏三。”

“我原本沒有同你較量的意思,這畫一分為七,咱們兄弟七人各持一幅把玩觀看,豈不方便?”說時,萬老爺子已將搭在臂膀上的六幅墨竹逐一分送至眾人面前。只見當先拿著畫的飄花掌孫孝胥微微蹙起一雙劍眉,雙眼卻在霎時之間瞪得有如黑水銀丸,頭頂上也薄薄升起一抹蒸氣。孫孝胥身邊的李綬武眼力原本極壞,正從衣袋裏掏出一枚碟子大小的放大鏡,逐寸緩移,他左手邊坐的是知機子趙太初,手上才捧起畫來便顫巍巍站直身子,將紙面對著亮光較足的地方一展,“呀!”地叫了一聲。

與這聲叫喚幾乎同時出聲的是癡扁鵲汪勛如的一聲:“怪哉!”汪勛如一面說著,一面戟畫起左手的食、中二指,摸著自己的頂骨、壽台骨、枕骨、橫骨,摸過一遍,又摸一遍,猛可露出兩枚碩大潔白的門牙,笑了起來,還用左肘撞了撞身旁錢靜農的右臂。此刻錢靜農正聚精會神望著自己面前的那張畫,嗒然若失,作木雞狀—只一只右手掌微握虛拳,呈擎筆之勢,腕骨輕輕上下抖擻,如握無形之筆的三個指尖已經逼出幾粒汗珠,正淩空寫將起來。初時,錢靜農寫字的手指波磔點捺得十分謹慎,可未及片刻,動作大了,力道也強了,竟然舞得虎虎生風、獵獵作響,到後來,他索性一步退出五尺,左手依舊捧著那蟬翼也似的一張畫,右手陡地向四方伸開,竟寫出了一個有丈許方圓的大字。與錢靜農站個正對角的是那警衛,他不看則已,一看嚇走了兩魂六魄—只那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之間,他居然果真看見空中出現了一個字,好在此字筆畫簡單,即便反著也一眼認得出來:是個“仙”字。

“這畫的確是妙品!”錢靜農原就生了張紫色面皮,這麽淩空臨書,臉色已然是紫中透紅,猶似重棗,登時把那警衛又嚇了一跳,直以為這老兒寫罷一個仙字便成了關聖帝君了。且說這關王爺錢靜農一口氣寫完一帖,沖萬老爺子一抱拳:“不料萬老這幅畫裏還藏著倪鴻寶的七絕條幅,佩服佩服!”

錢靜農所說的倪鴻寶,名元璐,字雲汝。乃是明朝天啟二年的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崇禎末年李闖陷京師,倪氏自縊而死,稱得上是一代忠臣。倪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書法家;清吳德璇《初月樓論書隨筆》曾稱之曰:“明人中學(顏)魯公者,無過倪文公。”錢靜農正是從他手上那幅墨竹裏讀到了倪氏的一首七絕條幅的筆意:“一城春雨萬家煙,處處涼飛太極泉。人在揚州清似鶴,不知是宰是神仙。”適才那警衛並沒有看走眼,小亭夜色之中青光斑斕、如霓似虹的那個“仙”字就是倪氏七絕的末一字。

“不對不對!”汪勛如搶道,“依我看,這畫裏的玄機卻是一部經絡圖呢!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經。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絡了。此處是手之三陰三陽,此處是足之三陰三陽。還有這裏,主脾中另一大絡,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是十五之數。將十二經十五絡再合起來看,竹葉紛披,每一葉皆是從這二十七氣中衍出,相隨上下,可不正是李時珍所謂:‘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不得休息。’再看,後面墨色較淺、掩之映之的八株,卻也就是‘內蘊臟腑、外濡腠理’的奇經八脈了。你們且看這八脈之中的陽維脈好了,發自足太陽金門穴,在足外踝下一寸五分,上外踝七寸,與足少陽會於陽交—”

“且住且住。”孫孝胥這時也岔過來道,“倘若癡扁鵲說得不錯,怎麽我又看出別的門道來了呢?各位且從汪兄所謂的這陽維脈看起罷。它看起來的確是在前方這一株竹子的‘後面’,這是水墨施諸此紙的一個微妙之處,因為它是較晚畫上去的一筆,卻和濃淡無關。既有早落筆與晚落筆的考究,觀此畫就不得不把個時間看進去。”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沒想到飄花掌也頗通丹青之道哇。”剛剛落座的萬老爺子拈須微笑道,“不錯的,這宣紙之類的畫材的確有這麽個障眼法,先落筆的看似在畫中的前方,後落筆的看似在後方;但不知你所說的‘把時間看進去’又作何解?”